“衙門狹窄,地方局促,讓各位受委屈了!”
日上三竿之時,一個少年出現在衆人面前,熟練地與大夥寒暄。衆人如今都認識這位周衙内,堆起笑來敷衍了兩句,心裏卻覺得有些奇怪,怎麽老子沒有出來,兒子倒是出來了。
“哪一位是申員外?”
周铨打了個招呼之後,向衆人問道,人群中有一個大腹便便的商賈走了出來,對周铨唱了個喏,然後滿臉愁苦的說道:“衙内明鑒,上回礦難之事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如今是刁民借着老爺新上任之機鬧事,他們爲難的不是小人,而是知事老爺,還請老爺明察!”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不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總得有個交代。家父的意思,由在下出面,給申員外與苦主做個中人,多少給些錢将他們安撫下來,申員外覺得如何?”
聽他說得如此簡單,申員外樂了:“我出萬錢……”
話還沒有說完,周铨的臉色就沉了下來,旁邊的趙勝暗暗罵了一聲“吝啬鬼”,難道說知事老爺和衙内的面子隻值十貫?
其實周全願意以錢解決問題,衆人都很滿意,偏偏這個申胖子不識趣,這豈不是給老爺機會橫生枝節!
果然就聽到周铨啪的一聲,将手中的茶杯扔在了地上:“申員外,既是如此,你也不必出錢了……”
孟廣心中一動,在他印象中,申員外胖是胖,卻半點都不傻,在這事情上怎麽會糊塗?
他有了一個主意,于是站出來說道:“衙内息怒,申員外應當還有别的話要說!”
那胖子申員外滿臉都是委屈之色,叫苦不疊地說道:“非是小人小氣,實在是不敢爲自己的事情壞了大家的規矩,每個礦工都是簽了生死文書的,落開了此頭,今後還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個個都要鬧事!”
衆人都是連連點頭,以趙勝爲首紛紛附和。此事關系到大家的利益,誰都不敢置身于事外。
“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但是,我大宋以仁治天下,豈可因爲有生死文書就不體恤人命!諸位,家父到此爲官是要做點事情的,諸位若是能夠給予方便,家父自然也會方便諸位!”
這半坦白半威脅的話,讓衆人都沉默起來,還是那位申胖子先開口:“衙内你有什麽話就請直說,小人能辦到的絕不二話!”
“每個死者二十貫,傷者酌情十貫八貫不等。申員外,總共也不到十萬錢,你覺得如何?”
“若隻是爲了這點錢,何必把大夥都找來?我出這筆錢就是!”申胖子似乎松了一口氣。
“當然不隻是爲了這點錢,各位,據我所知利國監三十六冶坑,近五年間一共發生礦難二十八起,死七十一人,傷二百二十人,殘四十四人!”
周铨把着一連串的數據報了出來,聽得這些冶主們個個面色凝重,不是爲這沉重的損失,而是爲周铨做的充足準備。
此時周铨也流露出激動的神情,這樣的傷亡情況,實在是太慘重了。
“這些死傷的區區撫恤,各位都出的起,但是,每一個熟練的工人都是寶貴的,能夠給各位帶來幾百幾千甚至上萬貫的收入,哪怕隻是爲了大夥的收入着想,也不能任由礦難發生了!”
這一次,這位周衙内沒有提什麽仁義道德,滿口都是利益,可冶主們卻能夠聽得進去了。隻是大夥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還是那個申胖子,他跳了出來問道:“這礦難乃是天災,誰能攔住,衙内莫非有什麽妙法?”
“吃喝玩樂,你們不如我,挖礦冶鐵,我不如你們,有什麽妙法,自然是由你們尋着手下工頭會總,然後編出注意事項來,以後咱們按這注意事項做,即使不能杜絕天空,可是人禍總能避免!”
說到這裏,周铨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道:“實不相瞞,家父和我都是上過戰場手底下有人命的,殺個把人不會眨眼,諸位要發财,家父要升官,我們不擋諸位發财,可是諸位若有人要擋家父升官……那就莫怪我不客氣了。”
此話說出,殺氣騰騰,周圍的冶主們頓時閉嘴,一個個擠眉弄眼。
他們表面上被吓住,實際上卻不以爲然。
但就在這時,他們聽得嚎叫之聲,隻見一個近六尺高的大漢,拖着一個人從衙門前經過。那人渾身是血,在地上不停嚎叫求饒,聲音很是熟悉。
再仔細一看,那人竟然是這利國監孔目!
利國監知事的品秩較品,相當于縣令,不過因爲手下管的人口地盤都不大,而且上頭有徐州府,故此衙門裏的胥吏文員并不多。不過是一個孔目官和一個衙前。這二人其實是利國監的地頭蛇,各種關系盤根錯節,與諸家冶主聯系密切。但此刻,這位孔目被人倒拖着就這樣走了,那個拖着他的大漢,還冷眉豎眼地瞅了衆人一眼!
想到方才這位小衙内說的,他們父子可都是在戰場上殺過人的,這些養尊處優慣了的富商們頓時心中一寒。
“衙内,這是……這是怎麽回事?”那申胖子膽大,竟然開口問道。
“這位何孔目對家父不敬,略作薄懲罷了,以爲在徐州府有人撐腰,便敢不将家父這主官放在眼中……呵呵。”
周铨最後輕描淡寫的“呵呵”,卻笑得衆人毛骨悚然。
這些冶主們也是有後台的,而且不少人的後台還很強硬,可再有後台,也怕蠻幹的,因爲誰都不想吃眼前虧。眼見那孔目官被拖得越來越遠,地上都有一條長長的血痕,衆人心裏突突直跳,開始正視周铨所說的章程了。
“衙内,衙内,我們這些人自個兒又不下礦,礦上要注意的事項,委實不清楚,不如這般,我們回去之後,召集礦上的礦頭,商議個完整的出來,再獻與知事老爺,衙内你看如何?”那申胖子又道。
他如此屢屢搶着發言,别人不覺得怎麽,可是孟廣卻覺得不對了。
申胖子慣會見風使舵,在所有的冶主當中,他隻有一個冶坑,背後的靠山也最小,按道理來說,他不應該挑這個頭,哪怕此次事情是他家的礦難引起的,他也該閉嘴等公議啊。
而且他每次提出問題,必然要引出周铨下一句話,感覺上……
孟廣心中突然一跳,再仔細打量了一下申胖子,發覺申胖子滿頭大汗,目光閃爍。
初時隻當他是害怕礦難之事,現在孟廣又有了新的懷疑,這厮是心虛!
“不必那麽麻煩,諸位冶主不都帶了手下來嘛,遣個手下去,将懂得礦坑中事情的行家裏手請來就是……大夥勿急,我已經令人備下午飯了,大夥可以慢慢等,總不會讓你們餓着。”
聽周铨這樣說,衆人頓時如坐針氈,這是要軟禁他們?
趙勝咳了一聲,慢吞吞地道:“衙内有所不知,我們雖然不象知事老爺那樣日理萬機,卻也有不少事務,在這裏耽擱不得……”
叭!
他拿腔拿調的話還沒說完,突然間覺得眼前一花,有樣東西直接砸在了他的面上,将他後半截話砸了回去。
“老貨,莫要不識擡舉,你以爲還是趙相公在相位的時候,你還能在這裏撐着架子?”周铨指着趙勝破口大罵,而且一開口,就直指趙勝背後的靠山!
趙家在利國監有兩個冶坑,但是崛起的時間很晚,隻有不足二十年,他們能夠占住這兩個冶坑,因爲這實際上是趙挺之家族的産業!
大宋官員在薪俸之外,往往經營田莊或者工商,以此來彌補俸祿之不足,不過都不會親自出面,而是委托以族人,仁宗時宰相劉沆族人,便曾逃稅數十萬錢。更有勝者,有些書生文人,幹脆憑借自己在官場上的關系,直接替商人逃稅。趙挺之居高官之後,自然也不能免俗,否則一家老少族人百餘口,吃嚼穿用從何而來!
趙勝被砸了之後,原本是暴怒,但聽得周铨直接将趙挺之都翻了出來,他渾身一顫,到嘴的罵人之話被咽了回去。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老底竟然也被這位飛揚跋扈的衙内揭穿!
“趙家如今風雨飄搖,馬上蔡京要複相,趙家的日子會更難過,你還在這裏裝腔作勢,這是給趙家惹禍,你知不知道!”周铨又厲聲喝道。
李清照對他有恩,趙家對他卻沒有什麽恩情,而且周铨已經還了李清照之恩了,就在上個月,周铨離開京師時,以利益交換的方式,使得趙佶允許趙挺之的子孫出仕任職。
更何況,他暗中打聽過,這位趙勝爲人陰險,算計這個算計那人,這些年來手中直接間接的礦工冶匠性命,沒有十條也有八條。這家夥繼續呆在此位置上,是在給趙家惹禍!
趙勝抹了抹額頭的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沉聲道:“我趙家之事,輪不到衙内你一個外人來說三道四,清獻公好歹也是宰相,你如此對待他的族人……周衙内,你就等着被貶到崖州去吧!”
他說完之後,擺袖就要走人,但才邁了幾步,就停下腳來,臉上浮出驚色。
就在官衙之前,一輛馬車不知何時停在那兒,馬車之外,站着一個男子,此人神情有些不豫,冷冷地看着他。
趙勝認識,這位正是趙挺之的第三子趙明誠。
“做得好事!”趙明誠劈頭就是一句喝罵,讓趙勝臉色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