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出城,萬民擁街,這種待遇,周铨還沒有遇到過。
就是正使鄭允中和副使童貫,此時也是受寵若驚。
不過周铨最高興的,還是看到自己的家人與車莊少年們。故此在發現他們之後,周铨不管那麽多禮儀,直接離開了使節團隊,來到了他們身邊。
看看這個,拍拍那個,和衆少年們親熱地招呼了一遍,好在這些少年的相貌周铨還是記得很清楚的,沒有因爲臉盲症而認錯人。
在此之後,他才來到父母身邊,大禮參拜。
“我兒受苦了,官家也特狠心,我兒還隻是一個少年,就送到北國去,那可是冰天雪地!好孩兒,有沒有凍着,有沒有餓着……”
攬着周铨,周母喋喋不休,在他臉上摸了又摸,直說他瘦了。旁邊的周傥實在受不了,喝斥了兩句,周母頓時惱了,反将他大罵了一頓。
不過當着這許多人,周母就算是罵周傥,也給他留了顔面,沒有說他是靠着坑兒子,才得了官職。
乘着周父周母拌嘴的機會,周铨向着師師擠了擠眼,低聲在她耳畔道:“師師,我給你帶了禮物,回去後給你看。”
“哥哥回來了,就是給奴的最好禮物!”師師甜甜笑了起來。
終于輪到周傥與兒子說話了,他原本憋着一肚子的話,可是看到高了一寸的兒子,還有原本稚嫩的臉上露出的風霜之色,所有的話化成了一句“辛苦”。
父子二人隻是把臂搖了搖,就沒有别的交流。而此時,老闵、崔大铠等人也上前向周铨行禮問好。
周铨待他們也很是親熱,完全沒有輕視或者疏遠之意,老闵倒罷了,崔大铠見此情形,心先是放下了大半。
就在他們這邊嘻嘻哈哈之時,突然聽得一聲清咳,周傥回頭望去,發現宰相何執中正出現在他們身邊。
周傥吓了一跳,對文官,特别是對宰執的敬畏本能地跳出來,讓他忙搶上前行禮:“下官拜見相公!”
“不必多禮,周錄事,恭喜你有此麟兒啊……哈哈哈哈。”何執中捋須笑道。
他笑得極是和氣親切,讓周傥如沐春風,周傥口裏謙遜了幾句,但何執中卻跟着又誇了幾句,隻誇得周傥眉開眼笑。
旁邊的周铨卻覺得寒毛都豎了起來,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以何執中宰相之位,給周傥一個笑臉,已經是天大面子了,如今還陪他說了幾句話,滿口都是對周铨的誇贊……若換了以前,周铨不會那麽警惕,但有了遼國之行,特别是親身經曆過遼國的内亂,還有耶律餘裏衍的提醒,周铨的警惕之心已經被培養出來。
何執中這般模樣,背後必然有問題!
與周傥說了幾句話之後,何執中不動聲色将話題引到了周铨身上:“周铨,你如今揚名于異國,立下如此大的功勞,當真是英雄出少年……恭喜,恭喜啊!”
周铨彎腰行禮:“不敢當相公之贊,能夠僥幸成功,仰賴官家高瞻遠矚,全憑着相公等在朝中運籌帷幄……”
雙方互相吹捧,看起來何執中很高興,他甚至與周铨并肩步行,直到來到他的馬車之畔,要登車而去時,他還拉住周铨的手,緩緩說道:“周铨,此次功成,破格提拔是少不了的……我可以給你透個底,七品。”
周铨現在挂的職隻是從九品,若是提至七品,哪怕是從七品,也是連跨數個台階,換作旁人,恐怕需要數年苦熬,還須運氣十足,朝中有人鼎力相助,才能升得上去。
不過周铨志不在此。
見周铨沒有多少歡喜之色,何執中笑了一下:“我也知道,僅此尚不足以酬你之功,但是很多事情都得慢慢來嘛,你不必着急,我記得你如今才是十六歲……我十六歲的時候,還在讀書呢!”
說到這,何執中邁步登上馬車,不過就在馬車要行之前,他又示意車夫将車停下,伸出頭來對周铨道:“若我是你,接下來數年,便專心入學,擇機參加科舉——我大宋少有未經科舉而入政事堂者。”
說完之後,馬車前行,留下有些莫明其妙的周铨。
何執中之意,是周铨今後可以進入政事堂,成爲宰執中的一員?這究竟是贊揚,還是期許,特别是讓周铨讀書參加科舉,這是什麽打算?
不等周铨想明白,就有負責禮儀的官員前來催促,城外的迎接隻是開始,整個冗長的儀式,要經過太廟、皇城,最後到延福宮才算結束。
所以周铨他們上午就回到了京城,可是直到晚上,整個禮儀才完成,趙佶還賜宴于延福宮,讓他們這些使團中的主要人員,觀賞了一番宮廷樂舞。
次日,賞賜便出來了,周铨被解除勾當榷城事務這個臨時差遣,寄祿官成了宣德郎,但卻沒有任何職事官與差遣。
除此之外,就是賜金賜帛,不過價值不足五百貫的金帛,周铨對此也隻是撇了撇嘴。
把朝堂上的這些事情抛到一邊,他開始集中精力于自己離開後的變化了。
首先是他最關注的車莊少年,當日在京城外迎接他的是三十一人,都是最早一批在京中招募的,以孫誠、王啓年、李寶爲首。他在離開之前,爲這些人準備了功課,回來之後的第二日,他便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對衆人進行了考核。
陣列紀律方面,有杜狗兒等禁軍出身的叔伯幫忙,他們做得有模有樣,基本可以達到成列成行的地步,雖然距離周铨的期望還有點距離,不過也算過關了。
識字上,這一塊是師師小娘子負責的,小姑娘将李寶視爲助手,雖然李寶自個兒是所有人中識字最少者之一,可他會用砂缽大的拳頭去揍那些不好愛的少年。故此,衆少年中少的也能認三百餘字,多的象孫誠、王啓年,一般的書信完全可以通讀了。
接下來是算數……這是周铨最重視但也是最傷心的内容,三十一個少年,最好的可以背出九九乘法口訣來,最差的……好吧,李寶又光榮地墊了底,他隻能算到四位以内的加減,這還是因爲他每個月領月錢時需要用到才學會的。
總的來看,這些少年表現不能算太好,這可能與他們出身市井,普通比較油滑有關。
倒是周侗從西軍帶來的人,讓周铨眼前一亮。
在政和元年年底之前,周侗從西軍中帶來了一批少年,數量不多,隻有六十人,其中還有兩人因爲不耐奔波中途病亡,又有六人半道逃走不知去向,所以真正抵達京師進入車莊的,隻有五十二人。
這些人明顯比第一批的要吃苦耐勞,雖然他們還沒有見到周铨,卻按照周铨留下的計劃,各方面的進度,已經快趕上第一批少年了。
比如說算數,第一批少年中,也就是孫誠能背下九九乘法表,可第二批中,已經有四人能背得到九九乘法表!
這讓周铨甚是欣慰,同時也更加堅定要從最窮苦的環境中去找人才的決心。
若說人方面周铨隻是勉強滿意,那麽賺錢方面,周铨就是非常滿意了。
自行車極受歡迎,雖然如今市面上也出現了仿制品,但一是工藝粗糙,遠不如他講究精确來得好用,二則是生産速度極慢導緻成本極高,無法與他競争。
到現在,他的訂單,已經排到了年底,每月造出一百五十輛的速度,仍然是供不應求!
不過這也是車場的極限了,如今京師之中,有二十一家鐵匠鋪、二十五家木匠鋪、八家皮匠還有其餘如漆匠等在爲車場做配套,依照同樣标準提供零部件,直接間接從事此業的人數,達到了三四百人之衆。如果還想擴大産能,需要變動的就不是車場,而是這些供應商們。
由杜狗兒負責的禮典儀仗,每天接的活兒可以說是馬不停蹄,經常是去這家接了新娘,連口水都未喝,就要到别家去。
短短的五個月時間,車場與禮典儀仗,爲周铨積累了九千餘貫的财富,這是純利。
當然還遠遠比不上雪糖,周铨聽得蒯栉說,雪糖如今已将霜糖徹底排擠出了京師市場,而且遠銷江南、蜀地,梁師成每天都樂得合不攏嘴,保守地估計,他一天賺的錢,就抵周铨一百天賺的錢!
“錢多了未必是好事。”周铨聽出蒯栉語氣中的羨慕不甘,他笑了起來。
他相信,莫看梁師成現在樂得合不攏嘴,很快這厮就高興不起來了。日進萬貫的生意,他梁師成想做,那麽童貫想不想,蔡京想不想,更重要的是,大宋官家趙佶想不想?
趙佶又要征西賊,又要建苑子,還想來給遼國下絆子,到處都是花錢的地方,日進萬貫的利益,足以讓這位皇帝撕破面皮,從自己的寵臣那裏奪取這基業了。
果然,周铨回來之後,在車莊中休息了才四天,便有人求見。
來的人是秦梓,因爲秦桧的關系,周铨其實不太願意見他,不過上次周父下烏台獄的時候,周铨欠了對方人情,也不好不見。
哪知道秦梓一看到周铨,劈頭就是一句:“周小郎,你就要大禍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