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内亂已經終結,叛軍不是投降就是被滅,耶律章奴僅領着數百人逃往上京,而完顔部女真則逃回了自己的地盤。若換了周铨,此時肯定要集中力量,乘着女真人立足未穩之機,先将完顔部滅掉。
可是耶律延禧、蕭奉先等人的選擇,卻是先往南去。
原因無他,魏王耶律淳是否真的也叛亂,對于耶律延禧來說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周铨很想提醒一下,女真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可是此刻他連離開宋國使團也做不到了。
自從歸來之後,契丹人就借口保護使團的安危,将整個使團都監視住,不允許他們外出,更不讓他們與館伴之外的遼人或者女真人接觸。
而那館伴有如聾啞一般,也是一問三不知。
顯然,遼國君臣并不希望宋國完全看透大遼的虛實,更不希望宋國使臣有機會同女真等族接觸。
隻不過經此一亂,契丹人内部不和的消息,必定要傳回大宋了。這一點就算是他們扣住使團,也阻止不了的。
其實契丹君臣也商量過此事,是否要把宋人多扣些時日,但是商議的結果,是不能給宋人北伐的借口。
而且爲了避免大宋乘亂打劫,此前榷城盟約的執行就需要更快一些。
随着耶律延禧的大部隊南下,這一路上不再有餘裏衍前來騷擾,在讓周铨覺得安靜之餘,也感到有點寂寞。
他其實挺喜歡與這位大遼公主相處的感覺,比較輕松自在,更象是另一世中與朋友們相處時。
去時有些慢,但回來的時候,無論是遼人還是宋使,都是日夜兼程,沒用多少時間,他們回到了遼國的中京。
原本以爲遼主處理國事,要過段時間才能見他們,沒曾想在此停留了不足三天,耶律延禧就見了他們。
這一次接見的時間甚短,從神情來看,耶律延禧挺輕松高興的,并且在接見中,痛快地同意了宋國使臣回國的請求。
從耶律延禧口中,宋使得知,耶律淳并未謀反,倒是将耶律章奴派去唆使他謀反的幾名使者抓了起來,解送中京,供耶律延禧處置。
而且爲了表示忠心,耶律淳還一改此前反對榷城的立場,轉爲支持榷城盟約。
于是在政和二年二月十六日,這支宋國使團終于離開了中京,開始返回本國的旅途。
再回望時,中京的城牆已經隻是遠處的地平線了,周铨微微歎了口氣,轉過身催馬去追使團。
他原本以爲,餘裏衍會出現送行,關于二人的密約,他還有許多安排要交待,另外,周铨也有些想見見這位大遼公主。
大宋使團離開中京不久,便是大興府長興館,這也是使團第一日休息的地方。周铨正收拾草料,親自喂養紫骝馬時,突然聽得身後有聲音道:“周郎!”
他又驚又喜地回頭,卻看到耶律餘裏衍一身宋國女郎打扮,俏生生站在他身後。
“還以爲你不來送我呢。”周铨笑道。
“我向父皇說,要留你在大遼爲官,父皇不允,我生氣就跑了。”耶律餘裏衍嘟着嘴。
她原本一直是契丹人打扮,現在這身裝扮讓周铨既感到熟悉,又有些新鮮。放下幹草和豆料扮成的食物給紫骝馬,周铨拍了拍手,與餘裏衍并肩而行:“若是有機會,我們還會見面的,隻是到那時,你這位堂堂公主,可不要裝作不認識我這個宋國的小小百姓……”
叭!
他這話換來的,當然是餘裏衍的一鞭子。
雖然沒有用上十足的氣力,可這一鞭子還是在周铨手上抽出了條印子。
“蕭奉先向父皇懇請,說是我在這次平亂中立有大功,當加封邑,你猜,封邑是何處?”
這封邑就是周铨向餘裏衍建議的,屬于他們控制的“榷城”。
周铨心中微微一動,想了好一會兒道:“莫非是來蘇?”
來蘇在遼東半島,若真是這裏,那麽他們的“榷城”就方便了。
餘裏衍卻得意的一笑,搖了搖頭:“武清!”
周铨先是一愣,然後臉色微變,也知該高興還是反對。
武清的位置他很清楚,就是後世的天津附近,此時黃河入海,正是從武清之南彙入渤海之中!
這裏的地理位置倒是不錯,隻不過位于遼宋交界之處,真要想做些什麽,恐怕會被邊關所查覺。
“怎麽,你不喜歡這裏嗎?”餘裏衍見周铨這模樣,不免有些不高興。
武清雖好,卻是邊關之地,她爲了獲得此處地方,很是做了些利益讓步,這才有此收獲。而選擇武清,她的目的非常單純,這裏離大宋近,那麽離周铨就近些。
周铨笑道:“喜歡,如何不喜歡……不過我喜歡沒有用,關鍵還是你自己要喜歡,畢竟是你的封邑。”
話說到這,兩人突然間都沉默起來。
餘裏衍心裏有些煩惱,隐約覺得,兩人之間因爲分屬不同國家,所以變得生分了,遠不及他們一起在混同江畔射獵、戰鬥時親近。她心中氣惱,手中的馬鞭就揮了起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抽着跟邊的樹。
今年天氣特冷,雖已經是二月,那路邊樹上雖然已見綠色的嫩芽,仍然積有雪花,她這一抽,積雪紛揚而下,周铨慌忙躲開,卻看到餘裏衍站在雪中,就是不躲。
餘裏衍眼中,還隐隐有着某種閃光的東西在晃動。
“咳咳……公主……餘裏衍,我和你說,武清是個好地方,你在那裏第一要事,便是修建一港口,今後我會遣人造舟,用船運大宋貨物來此與你互市,保管讓咱們都賺得盆滿缽滿!”
周铨看得雖然心疼,卻隻能裝作不知。
他滔滔不絕地開始說着未來的計劃,餘裏衍默不作聲地聽着,也不知道她是否記了下來。
兩人說話就說了大半個時辰,到後來,周铨的計劃已經阖盤托出,他也說得口幹舌燥,這才停止。
天色也已經晚了。
到了告别之時,餘裏衍擡臉看着周铨:“把你的手拿過來給我看看!”
周铨愣了:“怎麽?”
“拿過來!”
周铨舉起左手,餘裏衍卻指着他的右手。在右手手背,有一道淡淡的紅印,是餘裏衍剛剛用馬鞭抽出來的,雖然不重,卻也不是大半個時辰就會消失的。
“疼嗎?”餘裏衍問道。
周铨心中微微一漾:“還好,還好!”
“最不喜歡你這樣,什麽事情都是敷衍,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哪裏有什麽還好!”
餘裏衍抓着他的手,不滿地說了一聲。
周铨想要抽回手,卻被她緊緊抓住,她發了一會兒怔,然後細聲道:“方才你問我,會不會忘了你,我怎麽會忘了……倒是你這漢兒,會不會忘了我?”
“象你這般又美麗又高貴的公主,我如何會忘!”周铨頓時說道。
“我不信!”餘裏衍道。
“那你說,要如何你才信?”周铨問。
然後他就看到餘裏衍猛然俯下頭,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得手背皮開肉綻,疼得他哇哇大叫,餘裏衍才松口。
在餘裏衍嘴角,還沾着他的血迹。
但這位大遼公主此時卻燦爛地笑了起來:“如此我就相信,你忘不了我……就算你要忘了我,可看到自己手的時候,必然又會想到我!”
說完之後,餘裏衍轉過身,飛快地跑走,跳上自己的棗紅馬。她在馬上回頭望了周铨一眼,又是嫣然一笑,然後揚聲唱了起來。
她唱的是契丹話,在遼國呆了好幾個月,周铨如今已經隐約能聽得懂她唱的内容了。
“時如流水兮春還鄉,原野無垠兮披綠裝,江河深長兮船将航,郎兮郎兮勿相忘,郎兮郎兮勿相忘……”
那唱詞雖然淺白,卻情深隽永,周铨聽着歌聲緩緩遠去,特别是那“郎兮”之句,溫婉柔轉,一時之間,不禁癡了。
哪怕餘裏衍的身影再也看不見,歌聲也聽不到,周铨仍然呆呆站在那裏,也不去處置手上的傷口。
“咳咳……”他正呆着的時候,突然間聽到咳嗽聲,然後,鄭允中踱着方步走了過來。
“周賢弟,大丈夫何患無妻,溫柔鄉中英雄冢啊。”鄭允中經過周铨身邊時,漫不經心地說道。
不等周铨回應,他就迅速消失了。周铨苦笑了一下,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回過頭來,卻發現童貫那死太監面無表情地出現了。
“童太尉這是何意?”發覺童貫死死地盯着自己,周铨問道。
“女人有什麽好的?”童貫嘟囔着說道,不知爲何,周铨感覺他這話裏有着某種酸意。
“你這死太監當然不知道女人的好……”周铨心中腹诽,然後看到童貫和個魂一般飄走。
這死太監在宮中可能是偷聽偷窺慣了的,走起路來竟然無聲無息,以後看來對他再更防備些,免得他看到聽到某些東西。
周铨暗自警惕,再回頭時,又吓了一跳。
卻是狄江,一臉愁容,同樣用複雜的眼光看着周铨。
“狄叔,你這又是什麽模樣?”周铨頭皮發麻。
“這個,大郎,你能得大遼公主傾心,那自然是了不起的事情,揚威于域外嘛,不過,你可千萬莫忘了,家中還有師師在等你回去呢。”狄江吞吞吐吐地道。
周铨大怒:“你們在胡說些什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