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铨猛然拍了一下腦袋。
榷城之盟的前提就是廢除歲币,對大宋來說這是一件好事,可是對遼國來說則未必了。
更何況,榷城的位置,是宋遼兩國邊境,也就是燕京治下範圍,正是那位魏王耶律淳的勢力下。
真要辦起榷城,耶律淳這南京留守的位置必然沒有了,他的兵權也會随之削弱。可以說,辦榷城,除非讓耶律淳自己來主持,否則就算整個遼國獲利,耶律淳的利益卻要受到極大損害。
這麽一來,耶律淳卷入謀反事宜就說得通了,隻不過那耶律章奴,看上去除了能言善道外别無所長,卻在這麽短的時間串聯起如此大的聲勢,倒是不容小觑。
“女真奴還說,昨日陛下出獵乃是耶律章奴所唆使,章奴自己,留守于後……”
周铨頓時毛骨悚然,慫恿耶律延禧出獵,然後突然起事,耶律延禧雖然攜帶有數千皮室軍,但是他出獵時帶的人手肯定不多,最多不過千數百騎,其中大多還在外圍,跟在他身邊的有幾百騎就不錯了!
“既是如此,這些完顔部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問清楚來!”
震驚過後,周铨急切地催促道。
女真人性子倒是挺剛烈的,但是一來有纥石烈部這帶路黨,二來嘛,契丹人炮制女真的酷刑簡單粗暴卻很有效,片刻之後,這個關鍵情報也到手了。
“原本他們是要堵住西方的山口,那裏有一條小道,耶律章奴說,到時陛下肯定會帶小隊人馬,從小道趕回,隻需堵住這裏,陛下就會自投羅網!”
周铨搖了搖頭,這恐怕不是耶律章奴的計策,而是阿骨打設置的陷阱,他們會用種種手段,逼得耶律延禧不得不逃向這邊!
一念至此,周铨頓時興奮起來:“事尚可爲,我們立刻去搶先占據山口,接應大遼皇帝!”
這些契丹人雖然也很疲累,可剛剛打了場勝仗,讓他們精神振作,從女真人身上又搜到不少戰利品,故此士氣尚可。餘裏衍許諾了賞賜,還将自己的頭發剪下一截分與衆人,充作今後領賞的憑證,契丹人更是歡聲雷動。
“俘虜當如何處置?”耶律馬哥向餘裏衍請教。
鐵浮圖大多是受傷,無法爬起,而跪地投降的女真人也不少,總共加起來足有兩百人之多。現在皮室軍加纥石烈部,總共也隻有不足四百人,要看守兩百餘名俘虜,哪怕其中多數是傷員,也有些吃力。
周铨面無表情,這些女真人的兇殘,稍有松懈,恐怕他們就會脫離控制。
他沒有作聲,那邊餘裏衍冷笑了一聲:“這還用我說麽?”
耶律馬哥會意,不過就在他準備去下命令的時候,周铨卻咳了一聲:“纥石烈部今日做得不錯。”
耶律馬哥看了他一眼,然後離開,片刻之後,那些纥石烈部女真人個個拎刀提劍,獰笑着向完顔部的俘虜傷員行了過去。
殺俘之舉,放在中原王朝的仁義之師,曆來被視爲不祥之事。但在這些女真人眼裏就是家常便飯,若不把完顔部的這些男子殺盡,将來他們怎麽去奪完顔部的女人和土地?
周铨若是勸上一聲,自然可以阻止此事,可周铨對女真人完全沒有好感。在周铨看來,無論是前女真還是後女真,生女真還是熟女真,隻要是女真,就天生反骨不可信任。
既然如此,讓女真自相殘殺,有何不可,至少可以削弱他們,不令其崛起的這麽快。
故此,他坐視那近兩百名完顔女真被纥石烈人殺了,片刻之後,哀嚎中止,纥石烈部人走了回來,渾身都是血腥之氣。
“好,立刻動身,前去接應天子!”餘裏衍又叫道。
他們向着山口而去,趕到得正是時候,才抵達不足半個時辰,就看到不足百騎護送下,耶律延禧帶着蕭奉先等人趕到山口。
當他們遠遠望見山口的旗幟時吓了一跳,還是餘裏衍親自上前,狼狽而來的耶律延禧才松了口氣。
“馬哥,你做得甚好,還有你,周卿,此次多虧你了!”耶律延禧來這裏之後先是誇贊道。
周铨卻注意到,他在誇贊的同時,卻已經将耶律馬哥的兵權解除,将這三百餘契丹女真聯軍變成了自己的親軍。
隻是寒喧了幾句,耶律延禧忙着平亂,便不再理會周铨,他們這小隊宋人被安置起來,隻看到契丹人忙忙碌碌。
餘裏衍也回到了耶律延禧身邊,被支使得一會這一會那,沒有時間來與周铨說話。
這一切,周铨都隻是冷眼旁觀。此次耶律章奴與完顔女真的叛亂,他隻是無意中卷入,歸根到底,對于遼國來說,他還隻是一個外人。
在山口處休整之時,各方的消息也迅速傳來。此次耶律章奴之亂,雖然攪得聲勢很大,但耶律章奴動用最多的,還是完顔女真等異族勢力,契丹人追随他叛亂的隻有區區兩千,絕大多數還是在觀望。
當得知耶律延禧安然無恙,即将返回大帳,這些觀望的契丹人頓時反戈一擊,耶律章奴狼狽逃往上京,女真完顔部也席卷了數個女真部族,順着混同江逃回他們的地盤。
而遼主大帳派來的軍馬,是又過了一日之後,來到山口迎回耶律延禧,周铨等人也被送回到宋國使臣隊伍之中。
見周铨回來,鄭允中大喜,先是埋怨了他一番,然後又開始安慰,不過沒等鄭允中說完,童貫就忍不住把周铨拉住:“自遼人内亂起,我們就被困在大帳之中,不知外頭究竟發生了何事……周郎,你說說,究竟出什麽事情了!”
周铨也不隐瞞,将自己的經曆說了一遍,隻不過對自己起的作用,他輕描淡寫,但對契丹的内亂,卻是重點說明。
說着說着,他就發現,鄭允中與童貫兩人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而且不是一般的急促……若非要打個比喻,那就是被關了十年的男人,出來看到一個胸豐臀肥還不着衣裳的女子在自己面前。
兩人的目光,也灼熱的讓人覺得可怕。
周铨警惕地向後退了幾步,離大宋使團的這正副二使遠些,神情也滿是警惕:“你們這是何意?”
“大功啊,大功!”
“了不起,漢有班超、陳湯,今有大宋周郎!”
鄭允中與童貫隻差沒有将周铨抱住了,兩人口中不停地誇贊,直贊得周铨毛骨悚然。
好一會兒之後,周铨才明白他們的意思,這二人竟然将契丹内亂歸功于周铨的榷城計劃!
在他們看來,榷城計劃還沒有實施,就在契丹内部造成了混亂,分裂了契丹貴族,同時還使得完顔女真部叛亂,這便是班超、陳湯那樣的大功!
唯一可惜的是,這項大功,全是周铨一人所立。
周铨弄明白他們所想之後,心中一動,笑着說道:“我哪有這等本領,此事首先是官家高瞻遠矚……”
二人頓時都向南面拱手,表示認可。
“然後上有鄭學士、童太尉直接領導,下有軍士吏員用命,我隻是做了些奔走遊說之事,有點苦勞罷了。”
聽周铨這麽上道,鄭允中與童貫都是眉開眼笑,這分明是将領導之功交給了他們,如此一來,周铨得了大功,他們也可以分潤不少。
鄭允中歡喜得連連拍打周铨的肩膀,也不呼周郎了,而是以“賢弟”相稱,其實他年紀比起周铨老爹周傥都要大。
童貫更是眼睛眯成一條縫,心裏在琢磨着,當初周侗要有周铨一半會做人,那麽他早就将之提拔到高位,在西軍中執掌一軍了。
他二人卻不知,周铨心裏冷笑。
此時周铨已經不把這點功勞放在心中,在與餘裏衍暗中達成協議,要搞專屬于自己的“榷城”之後,一個新的計劃就在他心中漸漸成形。
歡喜完畢之後,童貫咳了一聲,鄭允中臉上的笑容也斂住,他們二人對望了一眼,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後還是童貫開口:“榷城之事,官家有所交待,要我們盡力助你促成此事,此次契丹内亂雖是由此而起,但是以遼主脾性,必定要強推此事,也唯有如此,方可顯國主之威,所以榷城之事應當很快就可實施。”
周铨點了點頭,他并不怕契丹内亂會影響榷城之事,哪怕耶律章奴奪權成功、耶律淳成爲遼國皇帝,他們掌權之後利益發生變化,也會推動此事。
“按理說,榷城之事,無論是策劃還是推動,都是你一力爲之,這榷城大使之職,非你莫屬。”童貫又道。
說到這裏時,童貫神情沒有什麽,鄭允中就有些尴尬了。
周铨頓時恍然,知道他們是什麽意思。
他如今隻是一個九品的芝麻官,還是臨時差遣,隻在此次出使之時有效。回去之後,立刻就要解除職務,但以他的身份資曆,根本不可能成爲榷城大使。
“我年輕才疏,原本就不能擔此重任。”周铨說道。
鄭允中神情更加尴尬了,童貫此時卻冷笑起來:“你能這樣想,有些人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周大郎,我就實說了吧,我聽聞榷城大使的位置,有人看上了,不過人家可不想領你的情,又怕你在這事上作梗,故此回去之後,你就等着彈劾吧。”
周铨莫明其妙,自己不争這個大使之位,好端端地彈劾自己做什麽?
童貫也懶得解釋,隻是說了一句:“你啊,太小看了那些文士的厚顔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