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延禧之語一出,原本喧嘩無禮儀的諸部女真,頓時安靜下來。
不少女真人都垂下頭,藏住自己眼中的怒意。
女真人就算能歌善舞,可他們最敬重的還是能射得天鵝、能獵得熊罡的勇士,至于歌舞,女子、優伶更爲擅長,可那是婦人小醜的活,怎麽能讓率領諸多勇士征伐的部族頭人來表演!
這是羞辱!
既是體現大遼天子威權,也是打擊女真頭人們的聲望,這就是一場羞辱!
但是,遼國的強勢,讓他們不得不屈從。
先是小部族,然後是大部族,再然後,連完顔部的頭人,都一一上前,在耶律延禧面前獻上歌舞。
唯一未動者,完顔阿骨打。
連完顔烏雅束都上前舞了舞,完顔阿骨打卻仍然端坐不動。
耶律延禧的目光,自然而然也就落在了完顔阿骨打的身上。
“阿骨打,你爲何不舞?”不等耶律延禧親自發問,自然有契丹貴族上前喝道。
完顔阿骨打此時一直在觀察着漢人和西夏的使臣,他才不相信遼國能與這兩個國家真正友好。聽得喝問,他從容起身,向着耶律延禧一鞠:“我性子粗率,會彎弓射雁,能搏殺猛虎,卻自小不通樂舞,因此就不能獻舞于皇帝陛下禦前。”
那貴族看了看耶律延禧的表情,又催促道:“直須舞一段,至于通不通都無妨!”
“我不會舞,恐污皇帝之眼。”完顔阿骨打道。
“跳上一段,必有重賞!”那貴族再度催促。
“皇帝的重賞我很想要,不過舞确實不能跳,不如我爲皇帝捕魚射獵?”
無論那契丹貴族如何勸說,完顔阿骨打就是不爲耶律延禧跳舞。耶律延禧目光中的不善越來越明顯,就連周铨,都覺得情形不對了。
砰!
當第四次勸說,也被完顔阿骨打拒絕之後,衆人聽到了這一聲脆響。
是耶律延禧手中的杯子,被擲到了冰面之上。
耶律延禧的目光,與冰面同樣寒冷,他呵呵笑了一下,然後開口道:“今日興緻已盡,都散了吧!”
說完之後,他背手離席。望着他的背影,周铨撓了一下頭,心中生出幾分狐疑。
爲何耶律延禧不下旨,直接殺掉完顔阿骨打?
再看到完顔部諸頭領紛紛離席,而女真其餘諸部,則跟在完顔部之後,一個個都上來同完顔部招呼見禮,周铨隐隐有所猜測。
完顔部已經整合了大半女真部族,若是耶律延禧隻因不起舞之事苛責完顔阿骨打,等待他的,是整個女真部立刻離心!
他正琢磨着此事,那邊的耶律餘裏衍,則在愕然看着他。
頭魚宴上的緊張氣氛,耶律餘裏衍也感覺出來了,女真頭人的跋扈,更是讓她怒不可遏。但這一切,都讓她想起周铨的警告,周铨說女真将會是遼國的大敵,難道說……這是真的?
頭魚宴的不歡而散,讓周铨以爲耶律延禧肯定會在事後尋完顔部算賬,但過了幾天後得到的消息,卻讓周铨大呼古怪。
耶律延禧不僅沒有降罪完顔部,還将阿骨打的幾個弟弟、侄兒,紛紛升官。
這些女真部的頭人,或善呼鹿,或能刺虎,在陪同耶律延禧打獵過程中,讓耶律延禧非常滿意。雖然他仍然忌憚完顔阿骨打,甚至私下下令蕭奉先,尋個邊事借口斬殺完顔阿骨打,可是烏雅束等人的恭順,讓他還是打消了對整個女真部族的猜忌。
頭魚宴已經結束,宋、遼的榷城之盟也已拟定,大宋的使節,準備在兩日之後啓程返回。
此時耶律餘裏衍也知道,自己無法留下周铨,故此非常傷心。不過這小姑娘性子野,她表達傷心的方法有些特殊。
“今日再陪我去射獵!”
在盟約拟定的次日,耶律餘裏衍氣勢洶洶,帶着數十名侍從來到了周铨的帳篷前。
周铨很想拒絕,可看到耶律餘裏衍帶來的這麽多人,就知道自己拒絕不了。
“你如此大張旗鼓,是想做什麽?”他揪着自己的頭發問道。
“我要射老虎,射一頭老虎,用它來和你們宋國的皇帝換你!”耶律餘裏衍回應道。
周圍宋國使臣們都露出怪異的笑容,而周铨拿手掌捂臉,他怕耶律餘裏衍說出更過份的話來,當下告饒道:“好好,我陪你去獵虎!”
耶律餘裏衍出獵,雖沒有她父皇那麽大的聲勢,但帶的獵人、随從,再加上周铨帶的随從,整個隊伍也有近百人。
隻不過他們在混同江邊轉了好一會兒,莫說虎,就連一隻狐狸都沒有獵到。
這也難怪,這些時日裏,耶律延禧帶着女真人,将附近都掃蕩了一遍,沒有死的動物們,要麽躲了起來,要麽就是逃得遠遠的。
所以獵了半日,還隻是幾隻蠢兔子之類的獵物,讓耶律餘裏衍大爲惱火。
“這邊,這邊!”正在此時,一個女真獵人叫道。
這是生女真,因爲擅長尋找獵物蹤迹,被耶律餘裏衍召來充當向導。在他的呼叫中,周铨與耶律餘裏衍湊了過去,看到了雪地中明顯的糞便。
“嗚嗚!”
攜帶的獵犬還沒有靠近這糞便,就已經如臨大敵,一個個夾緊了尾巴。而他們所騎的戰馬,也不安地打着響鼻,似乎準備回頭逃走。
“這是老虎的糞便,還很新鮮,附近肯定有一頭老虎,隻要仔細找,就能找到它活動的痕迹!”
不等那女真向導解釋,耶律餘裏衍就高興地叫道。
周铨苦笑起來,沒有想到,還真給這小姑娘找到了一頭老虎。
他自己身邊,武陽與狄江都是好手,寸步不離護衛着他,而耶律餘裏衍身邊更是有着百餘人,而且還有三十餘名精擅射獵的獵人,因此倒不怕此行的危險。
“順着痕迹追上去……你馬上要回宋國了,陪我獵一頭虎吧!”
耶律餘裏衍習慣性地發号施令,但是話說完後想想不對,她擡起頭來,催馬與周铨并肩而行,滿臉都是渴求地說道。
她是極聰明的,這些時日裏和周铨呆久了,也知道周铨吃軟不吃硬。若是她自己擅作主張,周铨定然是調頭就走,但若是這般懇求,周铨想到自己回大宋之後,兩人再難相見,心中微微一軟。
“好吧,我們就獵一頭虎,也算是我此次遼國之行的紀念!”
他們順着虎的痕迹前行,但足足追出二十餘裏,也未曾看到真虎。
此時天色都有些晚了,周铨再度起了回頭的心思,但轉頭望時,卻發現自己等人已經身處密林之後了。
回望過去,是數十裏的山巒,周铨眉頭皺起,已經離得大帳太遠。這一次他沒有理會耶律餘裏衍的反對,執意要放棄獵虎返回去,耶律餘裏衍拗不過他,隻能嘟着嘴,跟他一起往回。
才調轉馬頭行得小半裏,周铨身邊的狄江猛然道:“不對,大郎,止步!”
周铨勒住馬,驚疑地望着他,卻見狄江神情嚴肅,一貫的猥瑣都不見了。
他向武陽做了個手勢,武陽嘿的應了一聲,将挂在馬後的盾摘了下來。
“那女真向導呢?”此時,耶律餘裏衍帶來的契丹獵人也反應過來,他們呼叫道。
一直給他們帶路的女真獵人,此時不見了!
周铨雙眼中寒光閃動,他心中隐隐有些悸動,出來打獵行得太遠,此時已經距離大帳足有四十近五十裏,若是這邊有什麽變故,急切間,大帳那裏根本無法接應。
他正沉吟之時,突然間聽得一聲嗡響,武陽幾乎同時一喝,将盾舉起,幾乎整個人撲在了他身上。
然後铮的一聲,武陽身體微微震了一下,不過射向周铨的一枝箭,被他用盾牌擋開。
“敵襲,敵襲!”
隊伍中的契丹人大呼小叫,四處搜尋敵人,周铨定了定神,向狄江問道:“怎麽回事?”
“那女真向導有鬼,他要将我們誘入伏擊……”
“現在不問原因,隻問該怎麽辦,你說怎麽辦就是!”周铨打斷了他。
狄江微微一愣,他隻是一個斥侯,在軍中之時,怎麽辦都是由将主決策,幾時輪到他這斥侯來說了。
“這等事情,你比我内行,将事情交給内行的人去處置,總比我胡亂指揮要強!”周铨催促道。
“……是!”狄江應了一聲,然後四向一看,指着衆人東面的一座小山道:“不知敵有多少,上山據險而守!”
周铨點了點頭,一把抓住有些驚慌的耶律餘裏衍:“将你的人,交與我指揮!”
此時他信得過狄江、武陽,卻信不過這些契丹人。以他沿途所見,皮室軍驕橫,契丹獵人油滑,若是完全依靠他們,隻怕自己等人就要被抛下了。
“耶律馬哥,聽周郎的!”耶律餘裏衍便向自己親衛統領下令道。
那耶律馬哥,正是将周铨帶去見餘裏衍的那位皮室軍将,他聽得耶律餘裏衍的命令,心中不服,正待說話,卻見周铨猛然欺身過來,劍就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若敢不從,定斬不饒!”周铨隻說了八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