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铨算是有些了解這個長胡子的太監,他心胸狹窄,此次受罪,對他來說是奇恥大辱,因此肯定會報複。
想當初周铨的伯父周侗得罪過他,隔了近十年都要報複回來,何況此次遼國之行,他受的氣更大。
旁邊的耶律大石更是輕蔑,在他看來,靠着說狠話逞英雄絕非真的好漢。
他的目光不時瞄着周铨,唯有這個年少的宋國使臣,讓他眼前一亮,有種天下英雄唯君與我的感覺。
周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好在沒多久,便有皮室軍過來傳旨:“陛下召宋使入帳進見!”
這一次倒沒有什麽波折阻礙,他們很快就見到了耶律延禧,一番繁瑣的禮儀中,周铨百無聊賴,目光四處溜着,然後就與耶律延禧身後角落裏的小姑娘目光相遇。
此時他已經得知,這小姑娘乃是耶律延禧與貴妃蕭瑟瑟之女,名爲耶律餘裏衍,被封爲蜀國公主。
這麽年紀就已經受封公主,她甚得耶律延禧喜愛,哪怕如今她的生母蕭瑟瑟如今已受冷遇,她的地位卻依然牢固。
隻是這小姑娘,也太大膽了些,竟然就在她父親背後,直直地盯着周铨。
正聽到兩國使臣互緻答辭,那虛僞冗長的對話,周铨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他心生頑皮,便向耶律餘裏衍做了個鬼臉。
耶律餘裏衍原本就盯着他看,突然間發現他面上的表情變化了,不由露出笑意。再看周铨有意搖頭晃腦,學着鄭允中念國書的模樣,她忍不住卟噗一笑。
雖然禮儀冗長,可是大帳内還算安靜,因此這一笑,頓時引得衆人矚目。耶律餘裏衍面上微紅,她恨恨地看向周铨,覺得這一切都是周铨惹來的,結果卻發現周铨一本正經,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做過一般。
耶律餘裏衍隻覺得牙根癢癢的,她威脅一般咧開嘴,露出兩枚小虎牙來。
終于雙方國書對答結束,周铨松了口氣,再看坐在大帳中的耶律延禧,耶律延禧将手一揮:“賜宴!”
頓時有宴席擺了上來。契丹雖然是胡虜之國,可漢化得比較厲害,上來的菜肴以炙烤爲主,但也有漢人的菜肴。
隻不過烹饪的水平,隻能說勉強入口了。
吃着這種禦宴,再想到趙佶的禦宴,周铨很有些同情耶律延禧。
禦宴之上,少不得也有答禮應酬,酒過三巡之後,氣氛開始熱烈起來,遼國的文臣們紛紛發問,不過都是“某學士又有某詩”、“某種藥物當如何服用”,周铨聽得有些無聊,而鄭允中則終于找到發揮才能的機會,應對如流,甚至連蘇轍最新作的詩,他也可以随口誦詠。
同周铨一樣覺得無聊的還有西夏國使李造福。
被周铨踢了一腳,又澆了滾燙的奶酒,他已經是心中怨恨。此時再見遼國與宋國大臣們相談甚歡,他在怨恨之餘,也覺得惶恐。
夏國能夠存在的戰略條件,就是宋遼之間的争鬥,正是因爲兩國敵視,所以夏國才可以左右逢源。若是宋遼真的和解,雙方如同盟約一般親若兄弟,那麽夏國滅亡,就指日可待了。
須得給他們搗亂!
想到這裏,李造福舉起酒杯,起來爲耶律延禧祝壽,開口說道:“今日之樂,何其融也,隻是不知如此樂事,還能持續多久!”
他來使遼國的次數很多,耶律延禧與他非常熟悉,也很喜歡這個時不時前來進貢的外臣,因此驚訝地道:“李卿何出此言?”
李造福起身離席,來到了宴席正中,他舉着手,仿佛在對天發誓:“我夏國能存留至今,仰賴于祖先之德,還有上國的仁厚。隻是如今宋國,昏君在内,不思治國愛民,一昧窮兵黩武;驕臣在外,甚至一區區使節,也敢在陛下牙帳前咆哮動怒。如此看來,宋國侵淩大遼的事情,很快就會發生了……戰事若起,生靈塗炭,這種共享太平的宴會就難得一見了。”
他說起此語,聲音沉痛,确實是滿腹辛酸。
夏國在宋、遼都有奸細,在得知童貫出使遼國後,夏國政堂内外就極感壓力,這才有李造福此次出使。原本夏國以爲李造福到遼國時,宋人的使節都應當返回了,結果因爲宋人耽擱,他們反倒搶先見到了耶律延禧。
這讓李造福看到了希望,或許能夠聯絡遼國,向宋國施加壓力,逼迫其退出青唐,從而緩解夏國戰略上的不利局面。
他這番話說出來,耶律延禧情不自禁看向蕭奉先。
蕭奉先沉聲道:“宋使有何話可說?”
鄭允中與童貫對望了一眼,自然是由鄭允中這正使出面應答,他旁征博引,說了一大堆,總而言之,就是大宋是仁義之國,宋皇是仁義之軍,宋軍是仁義之師,宋遼關系多年和睦,兩國友誼源遠流長。
這一堆話說得周铨直打瞌睡,感覺就象是後世的某些被稱爲外賣部的人一般,都是些假惺惺的廢話,根本缺乏力度。
他覺得無聊,目光亂轉,然後就又與耶律餘裏衍的目光相遇了。
耶律餘裏衍做出一個表情,露出小虎牙,嘴唇翻動,象是在說什麽。
周铨猜了猜,發現她竟然是在說“随我出去,我帶你去玩”。
周铨啞然一笑,理所當然地搖頭。而周铨搖頭的情形,又被李造福看到了。
原本李造福對宋使,最恨的是童貫,可是挨了周铨一腳之後,現在最恨的變成周铨了。
因此他又起身,手指周铨,厲聲道:“宋使滿口謊言,便是這個豎子都不相信,他都在搖頭,你們還想憑借這個來欺瞞大遼皇帝?”
于是衆人的目光都看着周铨,耶律延禧嘿然一笑,在獵場時,周铨提出的建議,讓他怦然心動,隻不過事情的具體操作,還須兩國使臣細談。此時周铨又成了衆人矚目的焦點,他也想爲難一下這個少年漢使。
“周卿,你是不是也不贊成貴國正使所言?”他問道。
于是衆人看着周铨的目光就更加古怪了,在他們想來,周铨接下來應當是大聲否認,然後李造福必然會步步緊逼。
“我半點都不贊成。”周铨一開口,卻讓所有人都生意外。
他竟然否認了自己國家正使的說法!
周铨站起身來,走到了李造福身邊。李造福其實身材相當高大,比周铨要高出一個頭,但不知爲何,面對這個少年宋使,他心裏竟然有些害怕,不自覺中向邊移了移,等于是将最中間的位置讓了出來。
“在外臣看來,國與國關系,是戰争還是和平,是敵視還是友誼,唯有兩件事情,實力與利益!”
此語一出,再度嘩然,在場的一位漢人南面官忍不住叫道:“此言大缪,此豈禮儀之邦仁孝治世之言!”
周铨哂笑道:“我是小吏之子,市井出身,不曾讀多少經書,故此不知禮義。但據我所知,大國與小國之間是沒有友誼的,無它,實力使然,若非如此,大遼與夏賊、高麗,爲何不兄弟相稱,而有主次之别?”
此語一出,方才那位漢人南面官頓時啞口無言了。
被遼國認爲兄弟之國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大宋,至于西夏和高麗,都是遼國的屬國,要向遼國納貢稱臣。
“非也,我大遼以德行治國,故此遠人來服,夏國與高麗願來貢!”又一位漢人南面官出聲道。
周铨呵的一笑:“外臣讀書不多,卻也知道孔子曾有言,小人畏威而不懷德,大遼真是純以德行治國,隻怕夏、高麗侵擾于外,奚、女真動搖于内,包藏禍心之輩騷亂無忌,見風使舵之徒乘火打劫。若真如此,我大宋上下,當彈冠相慶,因爲北疆再無憂患矣!”
周铨将國與國之間的仁義道德徹底撕破,而且很直接地指出,遼國能夠威鎮正方,靠的是實力,絕不是什麽仁義。
“兀那小兒,實力雖爲一國之根本,但也需要佐以仁義,卻非所謂利益。凡事言利,則見利忘義,兩國之間的安穩必不長久!”又一位漢官挺身而出,他繞開了實力是決定國家關系的根本這一問題,轉攻周铨所說的第二條利益。
周铨鼓掌道:“知道實力爲一國之本,比此前二位見識是稍多了些,可惜還不夠!我大宋年年輸歲币于北國,不知這是利還是義?”
宋遼之間能夠長久和平,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大宋花錢買來的。大宋雖然未象李唐一般,将國家安危寄托于和親的公主身上,卻也通過歲币這一種變相的“保護費”,買來邊境的安甯。
周铨對此相當不以爲然,可今日用它來說遼國,卻是再好不過。見那漢人南面官還欲再辯,周铨不等他發言,又開口道:“或者貴官可以替貴國陛下廣施仁義,免去我國歲币?”
那官員頓時縮頭退去,哪裏還敢接這話茬!
一時之間,遼國官員中的漢人南面官,個個默然無語,神情沮喪,實在不知道如何對付眼前這市井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