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館有不少屋子,可是都有些失修,所以他甯可住在氈帳之中。隻是氈帳雖暖,他心頭卻是一片冰冷。
此次出使遼國,原本以爲會一帆風順,可是因爲加入童貫與周铨的事情,在宋國朝堂上引發了激烈争議,甚至遠在杭州的蔡京都上書發表觀點,反對童貫出使。
而周铨被加入之後,反對童貫的聲音被分擔了一半,認爲周铨不足以爲國使的聲音多了起來。若不是朝中各派大佬們被周铨說服,态度出奇的一緻,隻怕還能吵得更久。
但這樣已經耽擱了行程,原定九月動身,結果變成了十月,本來是爲遼主慶生的,最後卻變成了來賀春。
但到中京已經十餘日了,遼主還沒有見他!
最初時還可以說,遼主在冬捺缽地,沒有回中京,故此不能接見,可就在方才,鄭允中得到消息,遼主已于數日之前就回到中京,隻不過未曾入城,而是在附近射獵,根本不将接見宋使當成正事。
倒是西夏的使臣,見到了遼主!
“得想些辦法,若是因此而有損兩國關系,我鄭允中就成了罪人……”
想到這裏,鄭允中邁步出了氈帳,趕往大同館前院。
前院有一座七人制的足球場,每日裏宋國使團的随扈,就在這裏踢球,現在連遼國的驿卒也加入進來。
哪怕周铨将最擅踢球的二十餘人都帶了出去,到南門外與遼國貴族的隊伍踢大場,這裏也還是熱鬧非凡。
“太尉當真是好興緻!”
見童貫在球場邊支了座小氈帳,一邊飲着馬奶酒,一邊看着熱鬧,鄭允中酸溜溜地說道。
“鄭學士何出此言,如今閑着,若再不尋些消遣,日子可就更難過!這些時日,總是與那些契丹貴人宴飲,他們的肉宴,我都吃膩了……”
童貫也是滿嘴牢騷,雖然此行他打探到了一些消息,可是隻憑這些消息,想要完成趙佶交待給他的使命,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耶律延禧不見他們,讓他們就是想失敗而歸都是奢望。
“請蕭志忠再出手相助?”童貫想了會兒提議道。
“難,此地不是京師,蕭志忠未必有那麽大的膽子。”
童貫能成爲使臣,就是蕭志忠伸的手,爲此,童貫少說給這厮送了十萬貫的财物。
後來爲了坑周铨一趟,童貫又奉上了五萬貫财物,哪怕童貫家資豪富,驟然間花費這麽多,也讓他牙疼。
“或者可以換别人,聽聞遼主有兩大近臣,一個是蕭得裏底,就是常來的那個蕭察哥之父,還有一位是蕭奉先,此二人,皆是貪贓之輩,若是能賄賂他們,當不辱使命。”
“蕭察哥卻是不給你我面子,最好讓周铨去辦此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終于想出了一個主意,可到最後,他們發覺,要實現這個計策,最關鍵的人還是周铨,于是兩人都覺得有些膩味。
要知道,他們二人可是正副使,整個使團的負責人,周铨在使團中挂了個勾當官的名義,實際上卻是萬事不管。
而且,要那厮答應此事,隻怕還須要拿出好處來。
“童太尉,你算是見過不少人物……有見過這種無賴麽?”鄭允中問道。
童貫心裏暗罵了一聲,然後才回應:“無論是西軍之中,還是内監之内,都不曾見過。”
“當真是市井小兒……”鄭允中嘀咕了一聲。
此時人物行事,總愛講着仁義道德,無論心裏藏着什麽樣的東西,口裏說出的總是大道理。偏偏周铨不是這樣的,周铨每問一事,首先關注的是實際利益,若無實際利益,指望以大義動之,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兩人相視苦笑,想着該如何應付周铨可能會開的大口了。
但出乎意料,就在二人準備被周铨狠宰一刀的時候,遼國的一個文臣趕來:“陛下召宋國正副使進見!”
鄭允中與童貫大喜,兩人想到不要去求周铨相助,竟然都有松了口氣的感覺。
他們匆匆整好服飾,在遼國館伴伴随之下,出了同文館。這一出來,卻發現并不是前往往常遼帝接見宋使的武功殿或文化殿,而是出了中京城。
“貴國陛下,如今在何處?”見情形有些不對,鄭允中向館伴問道。
“陛下正在西苑射獵,召請二位于獵場相會。”那館伴笑道。
鄭允中與童貫對望了一眼,都覺得荒唐。
按照禮儀,耶律延禧應當是在正式接見過他們之後,才會召他們相伴田獵,可現在直接帶到獵場上去,看來傳聞中說,耶律延禧果然是個荒唐的君主。
童貫目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遼國所謂的西苑,并不是真正的園林,隻是出了城的大片荒野。與到處都是人煙的中原不同,遼國中間,出城之後不是山就是草原荒漠,故此多狐兔、野豬、熊虎之類。此時冬季,獵不着熊,但獵虎豹卻是常有的事情。
耶律延禧的大帳便豎立在一座背風向陽的山坡之下,經過一連串繁冗的禮儀之後,他們終于到了大帳之前。
但在這裏,鄭允中猛然停住腳步。
“怎麽了?”童貫低問道。
“夏賊的國使李造福!”鄭允中一臉晦氣地道。
在耶律延禧大帳前等着的,除了遼國的一些貴族大臣們外,還有西夏的使臣李造福。
此時宋夏之間的戰争雖然已經暫歇,可是兩國還是敵國,而且宋是迫于遼的壓力,才将從西夏手中收複的數個堡塞歸還給西夏。
雙方都對上一場戰争的結果不滿意,隻要有機會,必然還要爆發一場大戰!
李造福屢次出使遼國,與遼國君臣都很熟悉,他站在大帳之前,跟着遼國的重臣蕭奉先低聲談笑。
看到宋使到來,李造福睨視了一下,然後嘿然道:“蕭樞密,宋使來了。”
“且看我爲難他們。”蕭奉先笑道。
他是耶律延禧皇後之兄,素來貪婪,受過夏人不少賄賂,與李造福關系甚佳。待鄭允中與童貫到得面前,他向身邊的皮室軍使了個眼色,那些皮室軍猛然暴喝,刀劍铮铮,指向二人。
“來者何人!”一個遼國官員喝道。
“大宋正使鄭允中、副使童貫,奉谕請見。”鄭允中對這一幕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偷看了童貫一眼,童貫倒是面色如常,讓鄭允中暗贊了一聲,不愧是在邊關上指揮打仗過的,雖然是個宦官,卻還有些膽氣。
“宋使……鄭學士我們是認識的,倒是邊上這位,就是童貫?南國沒有人物了嗎,聽說竟然派了太監和小娃娃來充當使臣,既然這麽缺乏才能之士,爲何還不快快向我大遼獻上降表,這樣你們南宋皇帝,也不至于失去宗廟之後還丢了性命!”
蕭奉先自己沒有開口,開口的卻是一個漢人,他高聲說道,語帶輕蔑。
此時遼國因爲地處北方,所以稱宋爲南宋或南國,那漢人在遼國參加科舉,得進士出身,累年積宦升至南面官。
在他心中,可沒有将宋國當成自己的故國。
鄭允中眉頭微皺,就知道童貫與周铨加入使團,必然會惹來羞辱,隻是沒有想到,羞辱來得竟然這麽快。
“閣下欲辱大宋,還是欲辱遼國?童貫雖賤,卻是貴國陛下欽點欲見之人,我這使臣身份,乃是大遼與大宋兩國共認,汝輕賤于我,莫非是輕賤大遼與大宋這兩國?”
因爲事及童貫,鄭允中不好出聲,童貫自己開口道。他對于受辱之事,也是早有準備,早在汴京時,他的門客們便爲他準備了應對之法,因此這一套說辭來來,倒也是不卑不亢,暗藏鋒芒。
那個漢人南面官頓時滿臉羞紅,看了蕭奉先一眼,話也說不出來了。
蕭奉先惱怒地哼了一聲,這些漢官,果然就是不可靠!
他上前一步,厲聲道:“宋國使臣欲見陛下,還先在外候旨,不可在此喧嘩!”
此時朔風勁冷,寒意徹骨,蕭奉先等契丹貴族,自有氈帳可以避風,又有爐火取暖,就是李造福,也跟着蕭奉先一起。
鄭允中、童貫兩位宋使,卻被留在了寒風之中。
兩人出使遼國,自然也都做了準備,身上少不得貂裘皮襖,但饒是如此,在幾乎滴水成冰的天氣中,兩人位于寒冷的室外,仍然凍得直哆嗦。
“這……這可怎麽好,那蕭奉先分明是受了夏賊使臣的唆使!”鄭允中比童貫更不堪,小半時辰過去,他凍得鼻涕都出來了,一邊哆嗦一邊向童貫問計。
童貫也凍得直發抖,但他身體強健,特别是在西軍中呆的時間不短,也曾習慣寒冷,因此還沒有鄭允中狼狽。可是鄭允中向他問計,他也是毫無辦法,畢竟他方才的應對,乃是在京師時門客所教,他自己哪有這等急智。
“若是周铨那小兒在此就好了,那小兒奇計百出,此時當有辦法!”一籌莫展之際,童貫心中突然生出這樣的念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