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九月出發的,可是因爲周铨的加入,特别是他向各方勢力提出的建議,使得這個使團出發的時間稍晚了一些。
自京師出發,經滑、澶、大名,便可抵達遼國的南京。周铨還是第一次離得京師這麽遠,眼見土築的官道兩側,樹木成行,雖然秋冬之季枝葉枯謝,也可以看出各地地方官頗爲用心。每行十裏,便可見一裏堠,由土築基,上立石碑,記載着出京多少裏。而每隔二十裏,便可見路旁的馬鋪與歇馬亭,供大夥暫歇之用。六十裏地時,則是可見驿站,既可補給,又可休憩。
沿途倒是極順利,看到道路通暢,周铨心中不免有些惋惜,這樣的交通條件,不大力發展商業,當真是可惜了。
但是,這種情況,距離遼國越近,就變得越糟,等到了雄州,官道就已經不成模樣了。
聽此次大使鄭允中說,這倒不是地方官員怠慢,而是爲了防止遼人南侵。事實上不隻宋國邊境如此,遼國邊境爲了防止宋人北上,也同樣如此。
“此地爲白溝驿,乃是入遼最後一驿站,你看,對面就是白溝!”
過了雄州再往北,就是著名的白溝驿,勒馬于驿站,遙望白溝之北,可見契丹人建起的堡塞,與南面的雄州對峙。
狄江果然不愧是地理鬼,雖然他也是第一次來此,卻通過遼國的伴使和鄭允中等人的向導口中,将附近的山川河流都打聽得一清二楚。
周铨順他所指,向着白溝對面望去,依稀可以看到遼人的城寨。
“人不少啊!”再看白溝驿,周铨訝然說道。
這個驿站,恐怕是宋遼邊境上唯一的一所驿站,原本作用是供兩國使者往來。但如今,依托此處驿站,形成了一座小鎮,周铨估計了一下,至少有幾百戶人家居住于此。
鎮外有短牆,不過并不高,防禦作用有限。
“那是自然,這裏邊各色人等都有,你瞧,那是契丹人的奚奴,他身邊跟着的就是遼人!”
雄州乃是榷場之一,因此往來的各族商賈少,他們看到周铨等人,也沒有流露出驚訝之色,隻有街邊少數孩童,跟随着這二百餘人的使節隊伍看熱鬧。但随着他們進入白溝驿,看熱鬧的孩童們也散去了。
在驿站外,路旁的一個野店裏,幾個契丹人模樣的正在向此方張望。
“盧不姑,這就是南人的使節?”一個披發的契丹人低聲問道。
“正是,當真好笑,你瞧見那中間兩人麽,右邊那位,就是童貫,南國的太尉,是個沒卵的閹豎。南國也是沒有人物,故此連這種貨色也可以當太尉,還跑到我們大遼來!”
“還有那個看起來毛都沒長齊的小子,論及長相,就是娘兒們也比不得他,這樣的人,真是使節?”
這一群契丹人低聲議論,他們明面上是契丹商賈,十人作保前來進行榷場貿易,實際上幾乎人人身上都有雙重身份。遼國的細作間諜,才是他們的本業。
在他們當中,還有一人,雖然也是契丹人打扮,可是這些契丹人待他都有些輕蔑。别人用契丹話交談,他卻一聲不吭。
“走走,我們得通關過河了!”這些契丹人正小聲讨論時,爲首一人說道。
他們過河之後沒多久,就各自散去,那個被衆人輕視的契丹人模樣的漢子,獨自牽着駝馬前行,許久之後,他才停下馬來。
在前方有個小莊子,他未曾直接入莊,而是靜候在莊口。片刻之後,莊子裏傳來犬吠聲,那漢子擡起頭,也學了兩聲犬吠。
莊子裏的犬吠聲停下了,緊接着,數人縱馬出來。
“趙賢弟,你今日回來,可是有了好消息?”莊子裏出來的人爲首者,衣冠都是大宋模樣,儒生打扮,笑吟吟問道。
“馬大郎,你等的人已經到了。”那姓趙的漢子道。
被稱爲馬大郎的那人眼前一亮,身體都險些抖動起來。
不過他強自鎮定,拱手肅容:“趙賢弟,辛苦你了,日後必有重謝!”
姓趙的漢子沒有說什麽,牽着駝馬離去,連莊子都沒有進。
馬大郎則是目光閃動,他身邊的幾人靜默不動。此時天空中飄落下零星的雪花,那馬大郎恍若無覺,良久之後,他才低聲道:“數代人心願,二十年心血……盡在今日矣!”
他回到莊子,直到次日,才帶着數人出莊而來,擇遼國官道,緩緩北行。因爲前進速度很慢,到得中午時分,就聽得身後人喊馬嘶之聲,回頭望去,隻見大隊軍馬,擁着一隊儀仗,蜿延而來。
此時他已經換了契丹人服飾,駐馬路畔,仿佛是看熱鬧的行旅。但還隔得老遠,就看到大隊軍馬中有人沖上前來,用契丹話大聲喝斥,逼令他們離開。
那馬大郎驅馬離得稍遠一些,遼國軍士雖是不滿,終究知道遼國仍保有大量胡風,百姓原本就不太畏懼官府,因此隻能作罷。
馬大郎仔細看着被遼國軍士“護送”的大宋使節,最惹他注意的,自然是使節中爲首者。他目光先是在鄭允中面上望了望,微微搖頭,然後再看到童貫,眼前亮了一下。
看完童貫之後,他的注意力,便轉到了周铨身上。
一來是因爲周铨年輕,整個使團二百人中,周铨恐怕是最年少者。二來則是因爲周铨所乘的紫骝馬極是神駿,比起别的馬要高出一截,就算是遼國,這樣的馬也算得上寶馬良駒。
“倒是匹好馬,隻是這馬上的人……大宋怎麽将這孺子也遣來爲使了,莫非是哪位貴家子弟,前來賺一份出使之功?”
自古以來,出使外國,不辱使命,就是功勞。馬大郎這樣猜想,倒是與事實有幾分相符,趙佶允周铨出使,原本就是給他賺點功勞,好封賞官職引爲近臣。
馬大郎正望之間,突然發覺,那個少年向他這邊望過來,似乎很好奇的模樣,然後縱馬離開了隊列。
“周小郎,周小郎!”
身爲正使的鄭允中,看到這一幕,頓時頭疼起來,他在後邊叫了兩聲,可是周铨隻是往回擺了擺手。
馬大郎則呆住了,他看到這麽多遼軍層層“護衛”,原本已經絕了今日與大宋使節接近的心思,卻不曾想,那個被他關注的少年使臣,竟然大模大樣驅馬過來。
遼國軍士也沒有想到,宋人當中竟然還有這麽一個不講規矩的。須知宋人一向以禮儀之邦自居,出使遼國之時,可以說步步謹慎,喝個酒吟個詩,都得三思而後行,哪有這般擅自離開隊伍的!
傳回汴京,那些瘋狗般的谏官,至少可以編出三五個罪名來:有失國體、有辱使命、私結敵虜……
遼國軍士回過神來,正要去攔住周铨,童貫此時開口:“蕭貴使,還請與之方便。”
童貫的心裏,全部是不甘心不情願,但是他已經被周铨套上了,不得不替周铨來想法子善後。
蕭貴使即是蕭志忠,他原是遼國遣往大宋的使者,在宋國使者來時,他就是伴使。聽得童貫所說,便一笑道:“這位周小郎,當真是難纏!”
童貫聽得深有同感,忍不住連連點頭。
這一路行來,三十餘日,他早就受夠了周铨的種種奇思怪想。
周铨帶了大量的物品,用他說,是爲完成使命而攜帶的禮物,然後平時總與那些向導、士卒混在一起,每經一地,總要逼着前來迎接和聽候差遣的地方官支使得團團轉。
可以說,這家夥煩人透頂,不遜頑童。
周铨可沒有理睬身後這些人,他縱馬來到那馬大郎身前,開口用契丹語問了句好。
這契丹語是他跟遼國人學的,隻不過他缺了點外語天賦,一路學來,會說了也隻是區區數十句,能勉強聽懂的就更少。
馬大郎見他來自己面前,已經是吓了一跳,再聽得他說這契丹語,又是吓一跳。
“我乃漢人,會說漢話。”猶豫了一下,馬大郎道。
周铨聞言一笑,事實上,方才地理鬼狄江就在身邊提醒過他,此人應當是漢人。
“這位兄台貴姓,可是這附近人物?”他也轉用漢話問道。
馬大郎搖了搖頭:“我乃南京人士,隻是經此辦事。”
遼人口中的南京,就是燕京,周铨方才隻是随口一問,聽他是燕京人,便打聽起燕京的情形來。
有什麽好吃好玩的,哪裏比較熱鬧,坊市裏流行什麽書,哪家歌伎擅長什麽曲目,是不是也有講評話的……一大堆問題,偶爾還穿差一些有關物價的問題。這些問題将馬大郎問得頭昏腦脹,他自許智計過人,此時也忍不住了。
好在使者隊伍不可能停下來等周铨,因此馬大郎借口要去辦事,拐到一條岔路,與周铨告辭。
周铨還意猶未盡,他可是非常信奉市場調查的,難得一入遼國境内,就遇到這樣一人,自然想要多問。
可就在這時,他聽得馬蹄聲響,緊接着,叫罵聲,哭喊聲都傳入耳中。
他在紫骝馬上立起望去,隻見一小隊披發衣裘的契丹士兵,正在追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