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他在自己府中,并未離開,因此,大約每半個時辰,就會有人趕來,将消息源源不斷地傳入他耳中。
“周家小兒拜訪梁師成。”
“周家小兒回家,召集家中親友密商。”
“周家小兒來到太尉府外求見,因未得見,狼狽回家。”
“周家小兒又召集家人密商!”
一份份消息呈在童貫面前,童貫笑了一笑。
“這小兒,也就能欺負欺負李邦彥之類的幸進之臣!”他心中暗想,微微得意地撫着自己腮下之須。
别的太監都沒有胡須,可童貫不同,他的腮下竟然長出了數十莖胡須,這讓童貫視若珍寶,一直都小心養護。
他心底或許還有某種渴望,就是那活兒也能和這胡須一般長出來。
周铨猜錯了一件事情,就是童貫對他真起了殺心。
若是換了往常,童貫根本不在乎周家,哪怕周侗、周傥知道他在西軍中謊報軍官、誤送軍士性命的罪名,他都不在乎。因爲周家太卑微,根本不可能将這些罪名翻成大案。
現在則不然,周家出了一個周铨,而周铨有可能成爲趙佶的近臣!
童貫自己就是趙佶近侍才得以位高權重的,他更清楚趙佶身邊近臣的破壞力。故此,原本對他沒有威脅的周家,現在有了。
清除任何有可能威脅到他地位的人,是童貫的第一反應。
“太尉,周家小兒再度拜訪梁師成!”童貫正暗自思量之際,外頭有人前來禀報。
“再訪梁師成?莫非是要獻出自行車,來換取梁師成的支持?可惜,自行車卻不是雪糖,能夠秘方保密,一年兩萬貫的收益,也難以打動梁師成。”童貫對此不以爲然。
他很清楚,他、梁師成、楊戬等人,雖然在官家心目中地位稍有高低之分,平日也多次勾心鬥角邀功争寵,但輕易不會撕破臉。
所以梁師成就算是幫周铨,這手伸得也不會太長,更不可能全力相助。
“等着吧,沒多久,便有是兒灰溜溜回家的消息,或許……他還會再到我府前來,跪于我大門之外!”
若是周铨真跪在童貫大門之外,再獻上不遜于雪糖的産業,那麽童貫倒可以考慮放他一馬。
此時,梁師成府中,梁師成的呼吸有些急促,神情非常激動。
這種感覺,與當初算出雪糖一年收入時很相似。
“果真如此?”他望着端立在自己身前的周铨道。
“是真是假,梁公隻須喚人一問即知!東珠之價,皮貨之價,還有牛馬之價,莫說别處,僅大名府到京師這兩京之地,便可日進鬥金!”
“可是這等商賈之事,不好做吧?”良久,梁師成冷靜下來問道。
周铨一笑:“别人不好做,可若是梁公牽頭,卻沒有什麽不好做的。小民對此原是無計可施,但此次出使遼國,倒是可以試一試,若是能成,将梁公的雪糖販至北國,再從北國換成東珠、皮貨、人參、牛馬,轉手之間,收益翻上數倍,一年有一二次交易,便是數十萬貫的獲利!”
幾十萬貫啊!
梁師成會貪,會弄錢,但他花錢也大方,故此總是捉襟見肘,加上太監特有的不安全感,所以對錢,他有着永不滿足的欲望。
“你有把握?”咽了口口水之後,梁師成又問道。
“沒有十足把握,不過此行遼國,我進行調查之後,便有七八成的把握了!”周铨話語說得很謙遜,但梁師成分明從他的口氣中,聽出了十成的把握。
仔細想想也确實如此,大宋與遼國之間開榷場,雙方每年因榷場獲利就不在少數,若是真能如同周铨說的那樣,那麽他每年從兩國轉手邊貿中賺個幾十萬貫,有何難事?
在這其中,周铨所求者,無非就是他出使過程來去平安罷了!
“那你以爲,須得如何去做?”梁師成又問道。
“要想做成此事,就得最大範圍獲取支持,故此,請梁公助我,先書信一封,将我推薦與何相公!”
此時張商英罷相,何執中獨相,爲朝堂領袖,而鄭居中雖然自以爲必然爲相,卻因與鄭貴妃爲親族故,被趙佶所忌,因此,周铨要想推行自己的計劃,就必須打動何執中。
可何執中的大門,沒有那麽好進,周铨隻是自己去求見,隻怕門房理都不會理睬。
“此事易耳,料想何執中會見你。”梁師成先是應允了此事,然後眉眼一動:“汝欲如何說動何執中?”
“見機行事罷了,說動何執中之後,還要煩勞梁公,令我得見聖顔,再說動官家,則大事濟矣!”周铨再道。
梁師成代表内廷,何執中代表外朝,而最終要會聚在趙佶這裏,得到趙佶的許可,才能成爲朝廷的意志。
梁師成已經被周铨描繪的前景所迷惑了,他起身踱步,越想便越覺得此事可行!
若是能辦成,那麽梁師成每年又多幾十萬貫的收入,若是不成……他也沒有什麽損失。又不需要他正面對上童貫,他要做的,隻是幫助周铨寫幾封薦書罷了。
想到這裏,梁師成猛然點頭,自有小太監上前,呈上紙筆,他揮毫而書,片刻即成。
“若此事能成,周铨,你之富貴無憂矣!”在等着書信吹幹之時,他知着道。
周铨也是一笑:“托梁公吉言,若稍有所得,不敢忘梁公之恩!”
“我再遣人,用我名敕,用車送你去何府。”梁師成又道。
當梁師成派來的車出現在周铨面前時,他立刻就樂了:自行車!
乘着這輛自行車到了何執中府上,果然是一路順利,何府的管事不敢絲毫怠慢,而忙碌于政事的何執中,也在半個時辰之後,抽空來見周铨。
“周铨之名,近來老夫屢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是少年英傑,隻是不知,你到老夫這裏來,是爲了自家之事,還是爲了梁都監之事?”
何執中問得很直接,周铨知道,若是自己不能在三言兩語間打動他,隻怕這個與蔡京周旋多年未倒的老狐狸,就要送客了。
“相公自崇甯三年爲相起,至今已是八載,不知還能當政多久,又不知相公緻仕之後,于堂上含饴弄孫之時,令孫問起,王荊公有保甲法,蔡相公有居養院,而相公禀政多年,有何建樹,相公當如何作答?”
周铨的回應,比起何執中的問話更爲直接,也更爲無禮,直接就是問他還能幹多久,退休時有什麽成就可以自傲。聽他如此言語,何執中還沒有反應,但陪坐的一個門客頓時大怒:“豎子,安得如此無禮!”
那門客指着周铨喝斥,周铨卻隻當他不存在,而是定定地看着何執中,等待何執中的回應。
雖然何執中被認爲是庸碌之相,可周铨卻肯定,能夠與蔡京周旋多年,在朝堂上轉馬燈般換人的情形下,長時間屹立不倒者,必有其過人之處。
這種人如何會甘于平淡,一般事情打動不了他們,但手中權身後名,這二者他們總會在意其一!
果然,何執中雖然微露怒意,卻卻将那門客按撫下來。
“孺子,何必以此大言動人,你有何事,當可直說!”
“小民請相公抉斷,于雄州設榷城!”
“榷城?雄州自有榷場,要榷城何用?況且北國乃敵虜之國,奸商往來,必有害于社稷,莫非……你想要裏通敵國?”何執中冷笑起來。
“設榷城之利有五,相公且聽我一一道來。”周铨也笑道。
此時宋遼、宋夏之間,有不少榷場,專營兩國間的貿易。但這些榷場經營的範圍狹窄,極不方便,故此兩國間主要的貿易,還是形形色色的走私。
周铨擺出的五個理由中第一個,便是朝廷可以從榷場貿易中獲取大量的稅收。
身爲宰相,最頭疼的事情,便是稅收永遠不夠用。若是稅收足夠,逢年過節給官員們發發福利,各位翰林在妓館酒樓中喝喝花酒還可以公款報銷,每個學士再配上一匹來自北國的大洋馬……啧啧,何執中還怕自己的相位不穩,手中權力會被别人奪去?
他确實是不擅理财,若是擅長理财,他都有信心和蔡京扳一扳手腕!
設榷城,全面開放互市的第二個益處,周铨說是“官民皆悅,士大夫亦可由此受益。”
話說得很委婉,但何執中卻明白言下之意。真開了榷城,全面開放南北貿易,獲利最大的,還是那些家資雄厚的世家大族,也就是所謂的士大夫。如此一來,何執中的士林領袖地位會更加穩固。
“于相公而言,可借此一事,一洗陳朝老之恥也!”周铨說了第三個好處。
這是何執中的奇恥大辱,當初蔡京去相,趙佶拜何執中繼任,結果太學生陳朝老直接上書,說他何執中是“以蚊負山”,認爲将“天下墜甑”,其對何執中的輕視,由此可見。
但何執中還奈何不了這厮!
不僅奈何不了,面對這種“無能”的置疑,他連辯駁之力都沒有,畢竟長期以來,何執中都存在于蔡京的陰影之下,在政事上确實乏善可陳。
看到何執中動容的模樣,周铨心裏微微有底,他又舉出第四個好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