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衙門前,周铨長歎了一聲。
“故地重遊,感覺如何?”那邊賈奕緩緩說道。
賈奕面上是意味深長的笑,此次前來,他不唯可以報得私仇,實現自己早就有的一個願望,同時也可以讨好李邦彥。
今日之事,其實是受李邦彥所托而來。
李邦彥從來不是什麽心胸寬廣之輩,也不是什麽有底線的人物。昨日還在派人拉攏周铨,此時突然翻臉,自有其原因。
朝中攻讦李邦彥最厲害、使得他被罷去符寶郎職務的幾位谏官,他們彈劾時的證據,便來自于周傥。故此,李邦彥實際上極恨周傥,招攬之舉,不過是見周铨有利用價值,這才生出如此主意。
“進去之後,休要胡言亂語。”周傥沒理睬賈奕,而是對周铨吩咐道。
“老爹你隻管放心,應付大尹,我有經驗。”周铨自信滿滿。
這一路上,他将事情梳理了一遍,自覺已經知道今日被傳的緣由,也已經想好了應對的辦法。
就算有意外,還有狐假虎威的一招可以使。
周傥哼了聲,半點都不放心,不過他估摸着,府尹會先提審他,然後再傳周铨,因此也沒有多說什麽,隻等過堂時見機行事。
但片刻之後,衙門裏卻直接出來個差役:“傳人犯周铨!”
周傥對開封府衙很是熟悉,出來的差役他也認識,當下急道:“莫不是傳錯了,顧二哥,老爺傳的是我吧?”
“是令郎,周兄,上命所差,莫怪莫怪。”那差役低聲道,然後抓着周铨,把他往裏拖去。
周傥想要跟上前,卻被賈奕身邊的差役攔住。這些差役都是賈奕的同夥,他們對周傥可是不客氣,若不是尚有顧忌,隻怕老大的耳瓜子就直接要抽下來了。
望着被帶進衙門的兒子,周傥心裏怦怦直跳,他心中甚爲擔憂,自己這兒子才十五歲,面對以殘酷聞名的李孝壽,他撐得住麽?
不過随即周傥想到一件事情,周铨似乎已經應付過一回李孝壽了,而且應付得不錯,至少全身而退。
周铨可顧不得父親在身後想什麽,被帶進去的短短路上,他心裏飛快閃着各種念頭。
當被帶到衙内時,李孝壽正在埋頭批閱公文,差役将周铨按倒,周铨眼睛一轉,然後大笑起來。
上回他就是大笑,成功吸引了李孝壽的注意力,然後獲得了胡侃的機會,從而使自己脫罪。
此回故伎重施,他用得甚爲熟練。
“這小賊伶牙俐齒,來人,先抽他五闆,再讓他說話。”李孝壽停下公文,擡頭面無表情地道。
“啊……大尹老爺!”
“若是他敢說出一字,便加五闆,拖下去!”
于是周铨還沒有來得及發揮自己的辯才,就又被拖到了門口,闆子便抽下來。
好在這些差役沒有使壞,打得響,也皮開肉綻,卻沒有傷及筋骨。
周铨被打的時候,口中一聲不吭,心裏在暗暗發誓。
“我要有權,我要有勢,我要當最大的官,我讓李孝壽、賈奕等人也吃闆子!”
若說此前他的想法,隻是在即将到來的亂世中求生存,這樣的念頭還有些不具體,那麽現在起,周铨對自己的未來,已經有具體的計劃了。
這五闆子,打的不僅僅是周铨的屁股,也打掉了周铨來自另一世的一些底線。
他的目光變得森冷,當他被拖回李孝壽面前時,這森冷已經一點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恐。
李孝壽對周铨眼中的驚恐很滿意,這個大膽刁民、市井無賴,如今終于知道怕了。
“周铨,有人告你偷逃稅款,你可知罪?”李孝壽不緊不慢地道。
周铨聽得這個,頓時明了,這肯定是賈奕羅織出來的罪名!
“并無此事,大尹明斷,小人冤枉!”
“刁民!還敢當庭狡辯,看來是闆子還沒有吃夠,來呀,拖出去繼續打!”李孝壽冷笑道。
周铨昂頭叫道:“原本就是冤枉,大尹誤信讒言,小人不服,小人冤枉!”
他拼盡力氣大喊,李孝壽眉頭皺了起來:“你不服?”
“小人不服,小人今年才十五,家境貧寒,哪裏能偷稅?”
“呵呵,你來看!”李孝壽招了招手。
旁邊有個差役,将一個小碗端了過來,小碗之中,正是周铨賣的冰淇淋。
“十文一小碟,比起酒樓裏一樣菜肴都不便宜……你這厮可曾向朝廷交納過一文錢的稅錢?”
李孝壽說到這,聲音陰冷,目光森然。
他早聽說周铨拿他當幌子去搞了個什麽闖天關猜謎,此事京中頗有傳聞,讓他早就心生不滿。
此次抓着機會,他有意嚴懲周铨這個市井刁民,不僅是殺雞駭猴,也是爲自己出口惡氣。
隻要周铨應對稍有不對,那麽接下來等着他的,可就不隻是五棒了。
“賣冰棍何需納算?大尹誤聽小人之言也!”周铨等的就是這個。
經曆後世之時,如何不知道稅吏的可怕,周铨在操持他的小買賣之前,就已經打聽過相關消息。他父親周傥自己,就是衙門裏的書手,那些精通律令的胥吏,不少都和他打過交道。
所以,他很清楚,至少朝廷的明文律法之中,可沒有冰棍得交稅的内容。
“誰告訴你賣此物便可不納算?”李孝彥拿起案上的火簽,就要擲下去。
“太宗淳化二年有诏,除商旅貨币外,其販夫販婦細碎交易,并不得收其稅,當稅各物,令有司件拆揭榜,頒行天下!”周铨擡着頭,咬牙切齒:“不知何人,欺大尹不熟此诏,竟然構谄于我!”
李孝壽愣了好一會兒,手中的火簽,又慢慢地縮了回去。
同時,他心中微微一跳,第一次感覺到,眼前這個庶民少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好對付。
“以前隻當他有些急智和利齒,如今看來,這小厮竟然精通朝廷诏令?是了,他父親爲吏,或者是家學淵源?”
李孝壽心中覺得有些不妙,不過此時,他還未覺得,這對自己會有什麽危險。
“國朝以來,官家聖明寬仁,古之賢君亦有不及。國朝一向規矩,法無禁即可,官府诏令律法之中,都未曾有禁止賣冰棍之事,大尹,那進讒構谄之人,不唯是要陷大尹于昏亂,更是意欲敗壞官家寬仁之名!我之冰棍,消渴解暑,京中頗有聲名……”
李孝壽面色陰沉下來,這是想要挾民意來壓迫自己麽?
他李孝壽從來就不是個怕民意的人,否則也不會因爲呂壽案,連接杖斃數人,讓官家都不得不派使者來此,不許他繼續杖責。
他的手又抓緊火簽,舉了起來。
“京城中貴人,也有喜好我冰棍者,象蔡楚公家中,小蔡學士便好冰棍,還有其餘富貴之人,小人并不盡識,若小人有作奸犯科之事,豈敢将冰棍賣到這些貴人面前?”
原本等着周铨挾民意而鼓噪的李孝壽,抓緊火簽的手收了回去。
“咳,你去查查看,淳化二年時,太宗陛下是否有此诏令。”李孝壽面無表情地向一小吏吩咐。
他這等官員,不懼民意,卻怕權貴,而且他又是靠着投靠蔡京才得勢,深知蔡京厲害,哪怕周铨提到的隻是蔡京的孫子小蔡學士蔡行,也足以讓他三思。
所以那小吏,名義上是去查宋太宗是否有此诏令,實際上是去打探,周铨所言是否屬實,那蔡行是否真喜好吃冰棍,又是否與周铨有交情。
并沒有等太久,李孝壽的親信小吏行了過來,向他微微點頭,還遞上了一張紙。
看到這個,周铨懸着的心松下去,最危險的時候過去了。
他搬出蔡行的名頭,而不是楊戬、李邦彥,自有自己的打算。雖然他并不知道蔡京與李孝壽的關系,但至少比起身爲太監的楊戬和還隻是區區小官的李浪子李邦彥,要更能震懾人。
而且他知道賈奕身後就是李邦彥,料敵從寬,所以他覺得李孝壽之所以介入此事,恐怕不單是爲了拍官家馬屁,也有李邦彥從中使力。
“你說的也有道理,本朝待民仁厚,法無禁即可。”李孝壽面無表情地道。
“李公英明,不愧是宰相之才!”周铨順口拍了一句馬屁,至于心中如何在想,誰也不知道了。
“既是如此,今日且放你回去……”
打了周铨,已經出了口惡氣,再放周铨離開,對李孝壽并無損失。但周铨可不這麽認爲,他的打不是白挨的。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從早到晚,周铨認爲,自己隻要有機會報仇,還是學小人比較好。
“大尹,今日定是有人故意如此!小人受此不白之冤倒還罷了,若不懲誡這小人,隻怕今後還有宵小之輩有樣學樣!”
聽得周铨還要不依不饒,李孝壽突然變臉:“刁民,來人,将他押入牢中,先關幾日再說!”
周铨愕然,原本以爲自己狐假虎威,可以讓李孝壽演一出官場現形記的,怎麽李孝壽的畫風說變就變?
這不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