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铨此時已經有些糊塗了,從種種迹象來判斷,眼前女郎,應當就是李清照。可是問她是不是易安居士,她否認了,又拿《夏日絕句》來試探她,她仍然否認自己是作者。
周铨翻了一下眼,反正自己此身隻不過十五歲,幹脆直接問,也不怕被誤會是登徒子。
“娘子閨名,可是清照二字?”
趙娘子倒不羞澀,落落大方點頭:“是吾!”
沒錯了,這位趙娘子,果然就是李清照!
“小郎君可否告知,那首絕句,究竟是何人所作?”李清照又問道。
周铨很想告訴她,剛才那首絕句,就是她自己所作,但這個時候,他算是明白過來了。
此時此刻,李清照還未曾自号易安居士,也沒有經曆靖康之變,當然未能寫出那首絕句來。
換言之,自己在原作者面前,抄了原作者的詩,然後還靜靜地裝了個某。
“小子實是不知,因爲聽聞過趙娘子博學****之名,所以才向趙娘子求教。”任周铨面皮渾厚,也不好意思在李清照面前冒充是這首絕句的作者,因此隻能勉強搪塞過去。
“可惜,可惜……若知其人是誰,再去尋他的墨寶詩篇,那就好了!”李清照無限憧憬地道。
對此,周铨隻能仰首望天了。
很快,李清照就回過神,把注意力集中在師師身上。
問了師師是否讀了詩書,考了師師幾句詩詞,又問師師可曾練習過書法……總之,周铨反倒成了被遺望的路人。
師師此時的眼中,也閃着小星星。
這可是李清照!要知道,李清照詞女之名,在京師文化界當中,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至少師師自己,就學唱過李清照好幾首長短句。
“此女聰慧,可授我生平所學……可惜,可惜。”良久之後,李清照才結束話題,心中暗想。
李清照已經嫁與趙明誠十載,并無所出,雖然夫婦之間還算琴瑟和諧,但此事一直是李清照的一塊心病,因此對于聰明的孩童,她内心深處有着一種喜歡。而且她博學多才,平生所學,男子不及,也想着将之教授給别的女子。
若她能長時間留在京師,必然會想法子引師師爲弟子,可她此次從青州歸來堂回到京師,乃是随其婆婆郭老夫人來有要事,事情辦完之後,就要回青州去。
因此,她也隻能将惋惜放在心中。
“今日喜得一小友,我轎中有書二卷,且付于你,好生讀書。”李清照自轎内取出兩卷書冊來,将之交到師師手中。
原本要去接這兩冊書的周铨,頓時尴尬:原來這小友,是師師而非自己啊。
贈書與師師之後,李清照便覺意興闌珊,将轎簾放下,吩咐回去。但就在轎簾放下的一瞬,她看到遠處,似乎有一個熟人身影閃動。
“那是……蔡家子弟?”李清照心中頓時一凜。
蔡家自然是蔡京家,此時蔡京雖然被貶在杭州,但是一直有傳聞,他将會起複。李清照來到京城已經有幾日了,也打聽到這個事情。
她此次随婆婆來,是爲了替已故的公爹趙挺之恢複追贈之事。趙挺之曾阿複蔡京,後又與蔡京反目争權,在趙挺之死後,蔡京指使人攻讦,趙挺之被追奪官職,就連其子弟,也不許出仕和居于京中。
李清照之夫趙明誠,此時賦閑于家,便因于此。她婆婆郭太夫人爲人精明,頗有謀略,此前多方活動,如今更是乘着蔡京被貶的良機,親自回到京師,拜訪故舊,操持此事。
目送李清照離開,周铨走了幾步,突然間頓時叫道:“哎呀,我可真蠢!”
确實蠢了,李清照雖然已嫁爲人婦,可是在京城文化界裏,仍然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方才是一個打廣告的好機會,若是能拉着李清照寫那麽一首誇贊冰棍的詞,再使人将之傳入青樓勾欄,冰棍的銷量,當會增長一倍!
眼珠轉了一轉,周铨嘿嘿笑着看向師師,錯過了這次沒關系,從李清照方才對師師的态度來看,隻要派出師師,總有機會的。
師師突然覺得身上有些發涼,擡頭看了看,豔陽高照,還是大熱天啊。
李清照的轎子遠去,方才被她認出的那個身影,卻慢慢晃了過來。
此人攔住李寶的去路,含笑問道:“你這裏賣的是何物?”
“冰棍。”李寶硬梆梆地回應道。
“拿來我看看。”那人道。
那人身邊,跟着有十餘個人,看模樣都是儒生,一個個臉帶戲谑之意。周铨見他們模樣,就知道這夥人不好惹,若真得罪了他們,隻怕周傥出面都未必能擺平。
因此他上前一步,抱拳拱手:“諸位,這是冰棍,消暑冰飲,請諸位品嘗。”
他直接拿出甜冰棍與綠豆冰棍,就呈與這些人。這些人原本是帶着鄙夷之色的,但接過之後,寒意所誘,忍不住有人就舔了舔。
而李寶有些急了:“付錢,他們還沒付錢呢!”
“我等豈會差你這些許錢!”那群人中,有一個譏笑道。
“我等在樊樓吃酒都不付錢,在你這破攤子上吃兩塊方冰還要付錢?”又一人道。
他們看出李寶是個憨人,故意逗弄罷了,李寶果然額頭青筋一跳,象是公牛見了紅布一般,眼睛瞪得老大。
好在周铨一巴掌拍過來,将他拍回去,隻能蹲在木箱邊上畫圈。
“諸位公子自然不會差錢,我隻想着諸位公子交遊廣闊,若是替我們宣揚兩句,帶來的生意便足夠我們小本生意的吃喝不盡了。”
周铨這幾句話,說得那些伴當眉開眼笑,唯有李清照注意到的那個蔡家人卻還是神情淡然。
身爲蔡京之孫,蔡行早就不知被多少人恭維過,因此周铨拐彎抹角的恭維話,他完全沒有放在心中,他關心的,是剛才周铨與李清照說了些什麽。
比起父祖,蔡行說話直截了當:“方才那位趙夫人,與你說了些什麽?”
在蔡行看來,周铨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小厮,被自己這貴人相問,一定會如實相告,實在不行,再打發點賞錢就是。
果然,周铨一聽此話,雙眼眨啊眨,然後一臉不好意思地道:“這個……倒不是不可以告訴公子,但那位夫人給了賞錢……”
“叭!”
一個銀锞子落在了木箱上,這銀锞子個頭可不小,至少比周铨從賈奕那弄到手的單個個頭要大。
“說實話,這個便是你的,若是虛言诳瞞,拿我名敕去開封府吧。”蔡行淡淡地說道,下巴微擡,傲氣淩雲。
京師中讨生活的小厮,隻要眼睛稍微亮些,人稍微活絡些,見此情景,便知道這是一個沒奢攔的人物,必不敢欺瞞得罪,隻會用心去讨好。
可惜,他遇到的是周铨。
這可是經過商品時代熏陶的靈魂,點滿了說瞎話天賦的奇人。
“方才那位趙娘子,是被我們的冰棍吸引了,她說她此前在京師,還從未見過賣此冰棍者……”周铨開口道。
他一邊說,一邊還睜圓了眼睛,眨都不眨,一臉誠懇,隻差沒有指着自己眼睛對蔡行說“看我眼睛就知道我有多真誠”。
蔡行面色微變,若隻是這點消息,卻不值得他這份賞銀了。
蔡行認出了李清照,他也很清楚,李清照夫家與自己祖父可謂是死敵,如今祖父起複正在緊要之時,李清照不呆在青州,卻跑到京師來,這讓蔡行擔憂。
趙挺之雖死,可畢竟也是一代奸雄,連蘇轼、黃庭堅都被他玩得團團轉,他的親家李格非甚至幹脆就是被他一手推入旋渦,此人門生故吏,也頗有如今身居高位者,在官家身邊,也肯定有親近之人。
“隻有這一句,可是拿不到賞錢的。”蔡行伸手又去抓回銀锞子。
結果周铨手更快些,已經将銀锞子抓入掌中,眉開眼笑謝了聲賞,然後又道:“那位趙娘子吃了俺這邊賣的冰飲子,詩興大發,當場作詩一首,不知公子要不要聽?”
蔡行眼着周铨一樂:“說。”
“生當做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在李寶和師師驚訝的目光中,周铨将這首《夏日絕句》物歸原主。
蔡行這些人,雖然都是纨褲子弟,但多少都讀過詩書,至少詩的好壞,他們還是聽得明白的。
聞道此詩,一個個駭然變色,哪怕明知李清照與蔡家實爲敵手,此時也忍不住心生敬意。
“不愧是當年的京師詞女也!”
“趙明誠那厮,往年在太學中也不見他有什麽出衆,偏偏娶了這般女郎,令人羨煞妒煞!”
“羨妒個啥,我倒以爲,趙明誠那厮,每每看了其娘子大作,次次都要自慚形穢!”
一片議論之聲中,蔡行卻微閉了一下眼。
他方才站得遠,所以沒有聽清楚周铨與李清照說了什麽話,但有一點他敢肯定,這首絕句,絕對不是周铨這樣的市井小厮能夠寫出來的。
既是如此,那就真爲李清照之作了。李清照此時入京城,又寫出這樣一首詩來,究竟是何意,難道說……趙家要拼盡全力,阻止祖父起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