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在朱家瓦子,周铨用數學題難倒何靖夫,這女郎正逢其事,而且女郎還遣小厮,想要出個謎給周铨猜,結果周铨并未理睬。
女郎當時心中就有個疙瘩,此時再看到周铨,她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周铨自己并不知道被盯上了,他拉着李寶,一起向被撞翻的轎夫行禮:“我這兄弟莽撞了,實在對不住……這位兄長可曾受傷?”
“我倒是沒有受傷,隻是将主人家摔了一跤。”那轎夫道。
周铨忙上前一步,向着轎子裏的女郎再施一禮:“這位娘子,是我兄弟莽撞……啊,些許消暑冰飲子,聊充賠禮,請這位娘子恕罪。”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冰棒箱子,拿出根綠豆冰棍兒,讓師師給那女郎送去。那女郎本來盯着周铨,正琢磨着要不要出個謎難他,但見了師師小娘子,那女郎心中便生出幾分歡喜。
然後聽師師開口道:“娘子,這是我家自制的冰飲,經齒冷于雪呢!”
“經齒冷于雪”之句,出自杜甫之詩,原是稱贊當時一種涼食。師師這一開口,那女郎頓時眼前一亮,歡喜地道:“這小娘子讀過杜工部?”
師師含羞一笑:“是我家大郎教的。”
她一邊說,還一邊向周铨看去,周铨愣了一下,這詩可不是他教的。
他雖是背了不少古時詩詞,其中甚至還有些很冷門的,但是杜甫的這首《槐葉冷淘》實在是冷門中的冷門,他根本不知道。
然後他想起來,自己似乎吩咐過師師,讓她尋一些稱贊冰飲涼食的詩文,應該就是那時,師師翻到了這首詩。隻不過在外人面前,說是自己教的,是往自己臉上貼金。
那女郎聽得這裏,心中忽生一策,她笑吟吟看着周铨:“這位郎君也會詩?”
若她一開始就這樣問,周铨肯定否認,可是剛剛師師給他臉上貼了金,現在就否認,似乎有些不好。
因此,周铨隻能幹咳了一聲:“隻是略知一二。”
“既然是知詩之人,貴友沖撞于我,我可以不作計較。”那女郎道。
這話讓周铨心裏微喜,看來知道點詩歌就是好,任何時代都是打動女文青的利器。
但緊接着,那女郎的一句話,就讓周铨整顆心都變得不好了:“隻需要你以這冰爲題,吟詩一首,今日之事,就此作罷。”
“我……要我吟詩?”周铨張大了嘴巴,呆在那裏了。
不但吟詩,而且還是命題作詩,周铨就算是想嚎一下什麽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或者騷一下什麽“人生隻若初見”,都會被判文不對題。
文不對題的零分作文,周铨可不是沒有體驗過。
“這個……我非曹子建,沒有七步成詩的才華啊。”周铨想了一會兒,苦笑道。
“君有朱家瓦子闖天關之才,自然能有急智成詩之才。”那女郎笑吟吟道。
周铨這才恍然大悟,對方竟然認得他,不但認得他,似乎還對他有些不滿,所以故意出題難他。
“呃……這位姑娘……”周铨還要敷衍。
“我夫家姓趙,君喚我趙娘子就是。”那女郎道:“哪怕是打油詩,也請君勉力爲之。”
旁邊的師師抓緊了周铨的衣襟,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着,臉上泛起潮紅,看上去非常興奮,用一種極度渴望的目光盯緊了周铨。
周铨這些時日和她說話說得多,有時免不了就會洩露一些口風,所以師師認爲,自家這位“哥哥”是能作詩的。
這目光,讓周铨有些受不了。
他張嘴好一會兒,然後用衣袖擦了擦不知是熱還是緊張帶來的汗水:“好吧,趙娘子不就是要詩嗎,我就抄一首來吧。”
“抄?”趙娘子頭微微一偏,倒不似她這般年紀,而象是十五六歲的少女。
若是别的婦人女郎,做出這種姿态,會讓人覺得裝嫩,可趙娘子這般模樣,給周铨的感覺卻是再自然不過。
“帝城六月日卓午,市人如炊汗如雨。賣冰一聲隔水來,行人未吃心眼開。”周铨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
旁邊的師師眼睛裏都晶晶閃亮,連接着拍了拍巴掌:“哥哥果然會作詩!”
“抄的,抄的。”周铨抹着汗,很“謙虛”地道。
這詩當然是抄的,原本是南宋詩人楊萬裏的《荔枝歌》,周铨喜歡吃荔枝,很是研究過一番詠荔枝的詩文,于是裁頭去尾,截取其中兩句,湊了這麽一首詩來。
雖然是抄的,周铨心裏還是有些得意,至少此時,楊萬裏應當尚未出生,他就是此詩作者,沒準還能混得個才子之名。十五歲能作詩,在神童輩出的大宋算不得頂尖,但也應當能鎮住面前的趙娘子吧。
“果然是抄的。”那趙娘子卻開口道。
本來在一旁贊周铨的師師,此時也覺得不對,擡起頭來看着趙娘子:“娘子這般說……奴覺得也有些象是抄的。”
周铨覺得汗又一下子冒了出來,他瞪了師師一眼:“你究竟是哪一邊的?”
那趙娘子卻又是眼前一亮,從轎中微俯下身:“小娘,你說說看,哪裏象抄的?”
“如今方是五月,哥哥詩中卻說是六月,時令有誤;雖然京師城中處處有水,可李寶哥哥卻是憨人,叫賣之聲,根本傳不過汴河;還有,奴覺得,哥哥這詩,頭尾總有些、有些……”
說到這裏,師師一時間無法措辭,那趙娘子忍不住替她補充道:“有些藏頭去尾,倒象是從一首古風長詩之中截來!”
“就是,娘子說的是!”師師拍手道。
然後她發現,那位趙娘子看着自家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對。
她象是發現了一個寶貝般,盯着師師,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讓師師都有些害怕。周铨也顧不得被揭破的尴尬,擋在了師師身前,隔斷了那女郎與師師的視線。
女郎目光移到周铨身上,露出些許遺憾之色:“雖有些小慧,終究是少讀了詩書,君不應操持這商賈賤業,而應當去讀詩書。”
周铨本來還有些尴尬的,畢竟抄襲的事情被人真揭破了,但聽得這一句,他就有些不喜。若不是因爲李寶得罪人在前,他都忍不住要和對方争上一争了。
“你方才那詩,原作何人?”那趙娘子又問道。
“楊萬裏……”周铨脫口說道,旋即後悔,楊萬裏此時還沒有出生,對方若是要細問,自己該怎麽回答?
果然,趙娘子又開始問楊萬裏的細節,什麽何時人物啦,鄉籍何處啦,有何著作啦……周铨聽得頭大如鬥,心中再度确定,抄詩是一個高難度的技術活兒,特别是對着這些古代文人……
一想到古代文人,周铨心中猛然一個激靈:“不對勁,不對勁!”
這畢竟是宋朝,雖然不象是明清那般,要女孩裹小腳,但也不是每個女子都能經受良好教育。眼前這位女郎,夫家姓趙,而周铨對曆史雖然沒有化學那麽了解,卻也知道,此時正有一位赫赫有名的才女,夫家是姓趙。
“年紀不知道對不對……”
心中略一琢磨,周铨擡眼望着那女郎:“易安居士?”
趙娘子愣了一下:“什麽易安居士,那位楊萬裏先生,莫非自号易安居士?”
周铨撓了撓頭,難道這位趙娘子不是李清照?
抱着試探的心理,周铨又問道:“趙娘子,可否請教尊夫名諱?”
“外子趙明誠,字德甫。”趙娘子道。
周铨倒吸了一口冷氣:果然是她,生當爲人傑,死亦爲鬼雄,李清照,易安居士!
可是自己方才以“易安居士”相試,她爲何不承認,難道說,自己遇到巧合了,另一個趙明誠的妻子?
“呃,趙娘子,我曾聽人吟詩一首,隻是一直不知其作者是誰,特向趙娘子請教。”周铨決定再試一試,于是拱手又道。
聽到談詩,那位趙娘子滿臉都是歡喜,雖然不開口,可那雙大眼,卻如同會說話般,一直在催促着周铨。
“生當做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周铨吟道。
他當然背過不少李清照的詩詞,不過急切之間,能脫口而出的,就是這首《夏日絕句》。
趙女郎此時眼前已經是一片晶亮,從那轎中直接立起,雙手輕合,口齒微動,反複将這五言絕句念了幾遍,然後連聲道:“好,好,我不曾讀過此詩,但聽君一吟,慷慨之氣,悲憤之思,通人胸臆,直指脊骨!”
她連聲稱贊,周铨則是松了口氣,又有些失望。
竟然不是李清照啊,見到了張擇端,見到了嶽飛,還見到了不知是真還是假的李師師,自己倒是有些期待,能夠再見到李清照呢。
“趙娘子,詩也抄了,禮也賠了,你看我這兄弟,是不是就不追究了?”周铨問道。
既然不是李清照,周铨就不想過多糾纏,早些脫身早些去做生意賺錢,這才是正理。
那趙娘子目光盈盈,突然在轎中斂衽一禮:“是餘方才言語唐突失禮了,餘夫家姓趙,自家姓李,向來喜好詩詞,願請小郎君告知,方才那首絕句,是何人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