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幽堂的客人一如既往的多,但真心來求取武器的,怕是數不出幾個來。
來者即是客,不論抱着怎樣的目的,作爲店主,都要盡心盡力地去接待。
也許是不願去面對奕铉的癡纏糾葛,這樣忙碌的生活,反倒趁了她的意。因爲她這裏什麽東西都能打造,姑娘們有時候也會買一些其他的生活用具,如果運氣好,遇到真正懂行的,她就能開心整整一天。
日子好似又回到了從前一般,她還是那個愛好鑄造,心境平和的北堂錦歌。
承玉曾問過她,是否真的要與奕铉成親,他的樣子嚴肅鄭重,好似這門親事是一件多麽了不得的事情一樣,她哭笑不得,明明隻是一場遊戲而已,偏偏全都當了真。
做一個待嫁的新娘是什麽感覺,書幽不知道,那些激動興奮與甜蜜,她通通沒有,唯一能感覺到的,隻有迷惘與混亂。
她的強顔歡笑終究還是沒有瞞過承玉,他不止一次告誡她,即便隻是人間的儀式,也絕不可以當做玩笑來看待,否則總有一天,她會爲今日的所作所爲而後悔。她聽了僅是回以無謂一笑,經曆過最後悔的事,如今早已沒有什麽能夠再讓她體會那種悔不當初的絕望了。
奕铉倒是沒什麽改變,看上去還和以前一樣,喜歡嬉皮笑臉地與她調情,做一些令人難以想象的奇葩之舉,偶爾會一個人躲在角落,用一種憂傷又心酸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看着書幽,像是要将她的面容深深印刻在腦海中一般認真,被書幽察覺到時,會在她将疑惑不滿的目光遞來前,快速轉開視線。
一開始書幽還覺得有些不自在,時間長了也就不去管他了,他那副像是即将要生離死别般的模樣,她看着就不禁心煩。
忽然間有些害怕,不知該怎樣面對她。
再怎樣的努力,終究還是抵不過命運,曾經的愛恨癡纏,變爲了如今的相忘江湖,她一直都比他看得清楚,即便遭受了那樣的傷害,她也懂得該如何放下。
可他執着了萬年,生命中隻剩下這點希冀,放下?談何容易!
正在思索間,屋門再次被推開,幾個仆婦魚貫而入,手中都捧着一個漆盤。
看着鏡中的自己,紅豔喜服似祥雲,黛眉如月,朱唇如櫻,一屋子的洋洋喜氣,襯得她臉上那點不耐,似乎都變成了喜悅。
對于書幽而言,萬年前的點點滴滴,雖離她很近,幾乎隻有一刹之隔,但此刻回想起來,卻也有很多事情想不起來,模模糊糊,隻能憶起一個大概的輪廓。
成親?
看來糾結執着的人隻有自己,突然間失去了活着的意義和目标,他這萬年來都在爲她而活,想要爲自己活一次,卻沒有那個能力。
不知是不是書幽的錯覺,從覺得婚期越近,奕铉的情緒就越低落。
如果時光能定格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開完臉,上完妝,喜娘開始爲她盤發。
她端着酒,仍舊一動不動,似乎隻要他一直站着,她就能陪他一直坐着。
許久後,他終于邁出了沉重的腳步,一下兩下,終于走到了塌邊。
終于,蓋頭被完全挑下,露出了女子嬌美中略帶一絲羞澀的臉龐。
真是奇怪了,這不是他口口聲聲所說的唯一心願嗎?怎麽心願即将實現,他倒反而變得不開心了。
他該高興嗎?一直都害怕被她怨恨的自己,終于得到了她的原諒,可這原諒的代價,似乎大了些。
“你就這麽讨厭見到我?”
“書幽,你會後悔嗎?”他看着她的背影,聲音裏夾雜着連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委屈。
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喜服,像是被那顔色刺到了一眼,又猛地擡起眼:“書幽,你以前總說我狠心,但真正狠心的人,其實是你。”
這原本該是他此生最開心的一天,卻因爲即将到來的分别,而變得異常痛苦。
“書幽,你其實還是在恨我吧?”
根據人間習俗,姑娘家一旦嫁人,頭發就要全部梳上去,不能像她之前那樣,随便绾個髻,大部分發絲都垂在胸前。
仆婦又将另一杯合卺酒交到書幽手上,這才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喜娘臨出門前,又不放心地看了眼呆站在房間中央的奕铉,張了張口,想說什麽,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歎了口氣,便退出去關上了房門。
這些婦人手腳都很利索,半點也不拖泥帶水,不一會兒,就将她打扮妥當,戴上鳳冠,蓋上蓋頭。
用一種抗拒的心态套上嫁衣,本想随便绾起頭發,将蓋頭一蓋便算了事,但誰料才拿起蓋頭,喜娘就沖了進來,将她一把按回到妝台前的椅子上:“哎呦,我的好姑娘,這喜服你怎麽能這麽穿!”不由分說,手腳麻利地把喜服給她扒了下來,重新穿戴,之後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發髻,連連搖頭,伸手一把扯下發簪,“姑娘,今兒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女子一生隻有這麽一次,可不能馬虎。”
有關婚宴之事,她壓根半點也不插手,全部交給奕铉安排,既然這是他的心願,自然一切事物都由他來負責。不過因爲他長得俊俏,願意主動幫他操辦婚事的大有人在,所以總的說來,他還是挺輕松的,除了在紫幽堂打打雜,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偷窺她了。
走了,他終于走了。
冗長的婚宴終于結束,拖着一身疲憊的奕铉來到喜房門前。
這一刻,好似自己真的是一位迎娶自己心愛之人的新郎,站在這裏的目的,隻爲了一睹那令自己日思夜想的眷戀容顔。
書幽沉默了一陣,然後重重點頭:“沒錯。”
屋外依舊熱鬧非凡,人聲鼎沸,作爲新郎的奕铉,必須留在外面招待客人,務必讓每一位賓至如歸,想起他那突然變得極爲差勁的酒量,書幽不由得有些擔心,這家夥可别被人給灌醉了,她可不想在累了一天後,還要照顧一個醉鬼。
“沒有。”
成了婚,兩人就結爲一體了,夫妻夫妻,就是要同甘共苦的,他連自己的新娘子都不敢碰,這叫怎麽回事?
後悔?這個問題,她已經不止被問了一次,自己也想了一遍又一遍,回答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是毫不猶豫,斬釘截鐵,但這一回,興許是氣氛所緻,她看着漆黑蒼穹落下的一顆流星,輕輕說了三個字:“不知道。”
看着眼前大紅色的喜服,書幽實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腦袋壞掉了才會答應奕铉的請求。
當下就招呼過來一個仆婦,仔細叮囑,命其爲她開臉。
人間的婚禮習俗,她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隻是沒有那麽詳細罷了。
到了這一刻,他終于明白,命運其實在最開始就已經注定,誰人也休想改寫,一直不肯信命,但最終,還是逃不過命運的安排。
喜稱挑着蓋頭的一角,一點點,将蓋頭掀起。
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我也沒說我不心狠。”
她嗤了一聲,不屑道:“奕铉,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幼稚了?這種事情,隻有你才會去做。痛苦這種東西,沒有公平與否一說,即便你将我曾經的痛全部感受一遍,那些加諸在我身上的痛楚也不會少一分,你這問題就好比,有人讓我斷了條胳膊,我讓他也斷一條,是不是我那條胳膊就又能長回來一樣。”
他苦笑了一下,慢慢轉過身:“書幽,就算是騙我的,難道也不能騙到最後麽?”
等了好久嗎?不對,等了好久的人,明明是自己。
繁複的儀式終于結束,書幽在喜娘的攙扶下,被送入洞房。
“何必如此?”她轉過身來,淺笑澹然:“回到神界,你安心做你的天尊,從前的恩恩怨怨,就在今日一筆勾銷,隻要神界不主動侵犯魔界,我便永遠不會對你出手。”
他深吸口氣,雖然知道她看不見,但還是勉力擠出一個溫雅的笑意來:“好,希望你永遠都不會後悔,即便忘了我,也無所謂。”
“好,我明白了。”他垂下眼,眼裏的悲恸落寞無人可見:“我現在就走,你放心,從此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攪你,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再見。”轉身,用盡最後的力氣與驕傲,從容走出了依舊彌漫着喜慶的房間。
“我說了,曾經的恩怨已一筆勾銷,我不讨厭你,也不恨你,隻是不想再見到你而已。”她語聲淡淡,不辨喜怒。
不知奕铉是從哪找來的這位喜娘,看樣子似乎十分通曉婚宴禮儀,而且爲人謹慎,半點也不含糊。
雖然抗拒婚禮的各個步驟,但又心懷好奇,所以也就沒拒絕。
房間内靜得幾乎落針可聞,他就那樣站在她面前,自己的心跳聲聽得一清二楚。
“你的意思是……你我之間,自此永不相見?”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問出來的,他看着她,眼睛裏既又希望,又有絕望。
她既然肯這麽說,那就是真的把從前徹底放下了。
擡頭朝對面的床榻看去,一身喜服的書幽,正端端正正坐在塌邊,他看不到她的表情,隻能自己幻想,她此刻,或許也是有些歡喜的。
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那樣咄咄逼人,他連辯解的言語,都說不出一句:“當真再無轉圜餘地了嗎?”
一萬年啊……等得他都快忘了自己是爲何而等了。
看來不管是神還是人,隻要是個雄性,這心思都比海底針還要難以琢磨。
“哎呀,新浪站在門外算是怎麽回事?快,快進來。”真是新娘不急喜娘急,婚宴早就散了,可始終不見已選人影,喜娘等不及,想要出去瞧瞧,一開門,就見他站在門前,連忙把他給拉了進去。
因爲時光太過漫長,所以連那些曾經銘心刻骨的愛恨,如今也漸漸變爲虛幻缥缈的煙雲,看似存在,卻早已失去。
一場婚禮,從早晨一直折騰到傍晚,連書幽亦覺得略有疲憊,實在難以想象那些柔弱的人類女子,是怎麽熬過來的。
屋外鞭炮聲聲,于她而言,這一切就像個鬧劇一樣。也罷,就算是鬧劇,既然自己已經答應,那也該把這場鬧劇演完才是,她從來都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
多多少少也能體會到人類女子出嫁時那又高興又忐忑的心情,或許,這就是做人的好處,壽命雖短暫,卻恰恰因此才更珍惜生命,珍惜生命中每一個瞬間,每一份感情,因爲人生很短,所以,不管什麽時候,都能清楚地記得曾經所經曆的快樂與喜悅,甚至連當時的心情,也能清晰回憶。
“那你爲什麽要這樣,是否要我将你曾經受到的痛苦全部感受一遍,這樣你才能解氣?”
奕铉看着床榻上一動不動的書幽發愣,根本沒有聽到那仆婦在說什麽,喜娘看得着急,她這輩子沒少幫人操辦過婚禮,見過的新娘新郎數都數不清,卻從沒見過像奕铉這樣的,說好聽了他這叫呆,說難聽了,他根本就是怯弱!
他已經答應她,婚禮之後,他就會遠遠地離開,再也不與她相見,那是說起來輕松,但到了真正要面對的時候,卻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勇氣。
他不想放手,永遠都不想放,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生生世世陪在她身邊,仿若那百年間的時光。
他微微彎下身,探手想要撫上她的臉頰,但當觸碰到她肌膚時,他微顫的手,竟是從她的面容上穿了過去,他蓦地怔住。
于是,她主動幫奕铉端起酒杯,塞到他手裏:“還愣着做什麽?新娘子可都等了好久了。”
前來恭賀的人很多,多得超出她的想象,前來的人裏,有多少是想來看看她這個新娘子,究竟有無資格配得上奕铉者,不用猜也知道不少,但并非隻有奕铉有追随者,當初聽聞書幽即将嫁人的消息,這帝江城内,也碎了無數男子的戀慕之心。
喜娘不知爲什麽,但就是覺得,他對書幽,抱着一種潛在的敬畏。
她已經脫下了身上的喜服,換回了慣穿的紫衣,“你知道的,我不喜歡欺騙。”
“你該不會真的以爲,坐在那裏的人是我吧?”一個帶着調侃的清幽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
“書幽,我……”這個時候,竟然無話可說,望着被蓋頭遮住了臉面的她,心裏越發沒底,就像赤裸裸暴露在日光下一般難受。
她走到窗邊,輕輕倚着窗戶,擡頭望向頭頂上的漆黑星空:“是,再無轉圜,你也該死心了。”
看來這一回,他是真的不會再出現于自己面前。
站在門外,他與她僅有一牆之隔,可不知怎地,他卻覺得他們之間隔的是萬水千山,是生與死的遙遙忘川。
這話說完,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過分了,但愧疚僅有一瞬,臉上還是漫不經心的笑。
喜娘和幾個仆婦在床榻上灑滿了桂圓花生之類的堅果後,其中一人将合卺酒端了過去,“祝新娘新郎百年好合。”
即便不在天上,這日子也是過得飛快,一眨眼,就到了成親的日子。
想了想,放下酒杯,轉身拿起桌面上的喜稱,小心翼翼探向蓋頭的邊緣。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表情,就連歡愛時,她的眼神都是高高在上的。從來不知道,尋常女兒家的普通姿态,放在她的臉上,竟會有這般目眩神迷之效。
好在紫幽堂生意火爆,爲了應付客人,她幾乎就沒有可以胡思亂想的時間,偶爾得空,還有一大堆的賬務等着她去處理。
房間被豔麗的紅色彩綢裝飾得無比喜慶,紅燭高燃,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祥和與溫馨。即便這一次的婚禮是假的,但看到眼前的景象,還是不由自主感到喜悅。
書幽聽了直想笑,她要不要告訴這位好心的大媽,今天的這場婚禮根本就不是真的?
恍惚間,以爲自己真的要嫁人,成爲那個男人的妻。
那仆婦也很認真,仔細爲她塗了粉,連發迹邊緣也沒忽視,然後才拿了紅色雙線,一點一點在她臉面上絞着,口中還不停地念叨:“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産嬌男,一邊三線彈得穩,小姐胎胎産麒麟。眉毛扯得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咱們今日恭喜你,恭喜賀喜你做新娘。”
書幽對禮儀習俗什麽的,完全是一竅不通,還要有那位神通廣大的喜娘在一旁提點,所以全程下來,她竟是一次錯都沒有出。
是的,放下一切,成全的不僅是别人,還有自己。
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悲傷,自己當初輕易付出了真心,結果卻差點得到一個魂飛魄散的結局,死過一次後,覺得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隻要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熱鬧過後的冷清,總是顯得分外寂寥。
擡手一揮,将房間裏的彩綢紅燭,喜帖果盤盡數撤下,直到屋子恢複原樣,才推門而出。
夜風涼涼的,吹在臉上微微有些冷,晴碧萬裏的夜空,突然之間黑雲密布,如狂風巨浪,黑雲翻湧濤濤,蓦地一聲驚雷劈下,将漆黑的夜空照得猶如白晝。
莫名的心口一疼,閃電照耀下,書幽白了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