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幽已經完全适應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好似從一開始她就是書幽,而非北堂錦歌,在魔界的這段時日,她反而過得更快活,更自我。
魔界與神界和平相處了一百年,之間從未發生過任何戰事和矛盾,她不禁會想,也許那時候自己夢到的,真的隻是個夢而已,如今這般平靜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
爲了這個願望能夠實現,她一刻都不敢懈怠,她要讓魔界變得強大,讓魔族的族民們變得強大,因爲隻有強者,才能永遠屹立于這個殘酷的世界。她沒什麽野心,不打算去開疆擴土,她隻想守住屬于自己的土地,讓萬年後的悲劇不再發生。
這百年的來的努力經營,看起來并沒有白費,魔界在她的治理下,逐漸榮盛昌隆起來,有了萬年後的鑄造經驗,她特意建立了一個專司鑄造的學堂,令那些魔類學習鑄造之術,有了鑄造術的幫助,魔界就算比不上神界的山明水秀,四季如春,也不必再周遭寒冷的侵襲,反而到了冬季,一片璀璨雪景,比起神界常年如春要更有人情味些。
少昊也在這一百年裏,漸漸變得成熟起來,與萬年後的奕铉,越來越像。
在來魔界前,他比書幽要矮上半個頭,但現在,他甚至比她要高出一個頭,她看他時,不能再想以前那樣半垂着腦袋,而是仰視了,這一點讓書幽覺得很是不爽,似乎個頭矮了,氣勢也就一同跟着矮下來了。
那一晚的話,他是真的聽進去了,這一百年的時光中,他每一日,都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強,魔界有很多危險的地域,他爲了增強力量,經常去那些極度危險之地去試煉,每次都帶着一身傷回來,有一次差點連命都沒了,書幽知道他在想什麽,也就沒有阻攔,其實論起危險來,那些地方,又怎能與陰謀環伺的神界相比,如果不夠強大,他就是回去了,怕是也活不了多久。
她這樣心心念念爲他着想,自己都覺得好笑,也許自己内心當中,始終都無法做到真正的放下,口中說着恨,有哪裏是真的恨了,否則,她現在又何必費盡心思,隻爲了讓他能夠平平安安活到萬年之後。
想起他那冷酷的性子,或許他會變成那樣,真的是受到了自己的影響,是她告訴他,想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在意的人,就必須變強,隻有自己成爲這個世界的主宰,才能讓世界的規則,爲自己而改變。
這種說法,若是放在萬年後,她必然不會贊同,但處在如今這個身份這個地位上的自己,卻将此奉爲一生的真谛。
現在想想,或多或少,也能體會到萬年之後他所遇到的難處。那時她罵他沒心沒肺,冷血無情,但又焉知,這一切本就是自己教他的。
事到如今,她也不清楚自己做的到底是對還是錯,隻希望自己的努力,最終不要成爲一個笑話才好。
路過宮殿西北角的鳳凰塔時,聽到塔後傳來奇怪的響動,隐約還可以感覺到術法的力量,她好奇之下走近一下,原來是少昊正在此地修習劍法。
此時的他,自然不可與百年前的他同日而語,在來魔界前,鶴軒的修爲境界,略高過少昊,但這些年來,少昊一直勤加修煉,而鶴軒卻日漸憊懶,一個長進,一個退步,兩者相差,便不再是一點半點了。
書幽隻知道少昊在不斷變強,但究竟強到了什麽地步,她卻是一點也不知道的,忽然想與他比試一番,看看他的努力到底有沒有白費。
正在專心緻志修習的少昊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下,不過還是把一套術法練完了,這才向她走來。
“書幽,你怎麽來了?”他從不叫她魔主大人,而是直喚其名,書幽倒也不與他計較,這樣的稱呼,她反而覺得更受用。
“你比以前強大了許多。”這不是在奉承,而是實話實說。
少昊沒想到會被她誇贊,有種受寵若驚之感,微微紅了臉龐:“有努力,自然會有收獲。”
她點點頭,擡起手來,一陣紫光閃過,她手中立時多了一把長柄細刀:“這樣吧,我來與你比試一番,來驗證一下你到底有多努力。”
他猛地擡眼:“與我比試?”
“對。”她揮了兩下手裏的刀,這把玄雲炎魔刀,是她最稱手的武器,刀柄比一般的刀略長,可以很好的抓握,刀身又較普通大刀略細,加之薄如蟬翼,所以揮舞起來沒有任何負累感,甚至比劍還要輕盈。此刀以炎魔之獸的獸角打造,鋒銳無比,凜然難擋,揮舞之間,隐隐可感覺到一股炎煞之氣,比她當初爲北堂胤炎所鑄的焚羅,還要狂悍。
這把刀魔性太重,也隻有她可以壓得住,要是換了旁人,怕是早就被這把刀奪去了心智。
見她直接祭出玄雲炎魔刀,少昊吃了一驚,她這是打算來真格的?
書幽自己并沒什麽感覺,她之所以用炎魔刀來做武器,完全是因爲這把刀用着最順手而已,沒有其他意思,但顯然少昊是誤會了。
“拿你的武器。”見他傻站着不動,書幽催促了一句。
少昊鬧不懂她的意思,隻好按她所說,選了一件自己趁手的兵器。
萬年後的奕铉,什麽兵器玩得轉,連最附庸風雅的扇子,也能成爲他手中厲害的奪命利器,但現在的他,還沒那個本事,所以,見書幽拿出了玄雲炎魔刀,他自然不敢怠慢,拿出了一柄玄雷千裂槍。
見他拿出的武器,書幽心頭也不禁震了震,長槍使得好,橫掃千軍萬夫莫開不在話下,可能把槍使好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少昊既然有信心使用長槍,還是最難掌控的玄雷千裂槍,想必他這百年來,的确沒有荒廢。
但她同樣錯估了少昊的心思,他之所以選擇這把又重又不好用的槍,完全是因爲它的威力強大。
怎麽可能選一把普通武器呢?書幽所用的,可是玄雲炎魔刀啊!那刀飽飲鮮血,戾氣濃厚,雖知道書幽不會殺他,但也不想輸得太難看。
“出手吧。”書幽做了個請的手勢,同時周身魔氣隐隐發散。
少昊也激發出體内神力,一片金光包裹下,修長人影,宛若一尊神聖的佛陀。
這樣純淨神聖的一幕,出現在群魔聚集的魔界,也算是一大難得盛景了。
“看招!”雷霆般的一刺,伴随着凜冽強勁的神力,金光耀目,連那座矗立着的高塔,也被染成了燦金色。
然而,耀目的金光卻隻有一瞬,像是被什麽突然覆蓋了一半,金光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魅惑妖異的紫霧,。
少昊連忙變招,可不知怎麽回事,就算心裏明白,接下來要做什麽,可身體卻不聽使喚,每一個動作,就緩慢至極,空間想被凝固住了一般。
這就是魔主的威力?看來真不能小觑她。
連忙激發靈力,将周身的霧氣驅散,以獲得片刻喘息之機。身體終于可以活動自如,但緊接着,書幽的第一刀緊跟而來。
刀刃輕薄,鋒銳駭人,即便隔得老遠,也能察覺到那股兇煞之力,他沒時間思考,隻能舉起手中長槍,将那狂烈一擊攔下。
要想完全檔下這一擊是不可能的,他這麽做,與之前一樣,隻爲尋找一個合适的反擊機會,他是個實事求是的人,從來不做無謂之事,所以在明知自己不如對方強大的情況下,他選擇保留體力,以逸待勞,然後,一擊取勝。
書幽自然明白他的冬季,她姐姐逼近,也隻是想等他最後的決然一擊。
她不禁想起了自己作爲人類的那段時光,有時候,生靈雖然渺小,卻蘊含着連天地都不容忽視的力量,她如今是天地間至強的魔類,但她卻很還念,身爲弱小的一方,要怎麽扭轉乾坤,撼天動地。
少昊被她逼得節節後退,始終處于劣勢,若此刻他們真的是以命相搏,那他怕是早就被她殺了。
戰局拉得太長,她不免有些意興闌珊,手下的動作也漸漸變慢,周身的魔氣,也随着精神的疲憊而有所衰減。
等着就是這個時候!
大多情況下,人們之所以失敗,不是敵人太強,而是自己太過于自信。
少昊找準時機,将全部靈力集中在槍尖上,同時身形一晃,做出個體力不支的迷惑假象,在書幽神思最爲放松的時刻,一槍刺出!
書幽顯然沒料到本以頹靡的他,會突然暴起,應對不及,被他一槍刺傷。
或許是他這一擊的力量太大,長槍刺入她的身體後,竟然去勢不停,她周身魔氣頃時消散,整個人也似一張輕飄飄的紙,飛跌出去,強大至可毀天滅地的魔主,這一刻,看上去竟是那麽脆弱。
少昊大驚失色,連忙收槍,他竟然忘了,這隻是一場簡單的比試,哪裏需要以命相搏。
或許,他是太想勝了,尤其在面對她時,他更不能敗。
暗暗自惱,同時上前将她抱住,以免她重摔在地。正要将靈力輸給她時,卻感覺脖頸間一涼,他難以置信地看着完好無損站在他對面,将手中炎魔刀架在他脖頸上的書幽,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書幽看着他,紫色的眸子如無波的古井,看上去有些冷;“所謂兵不厭詐,你這般心軟大意,若面對的是要殺你的敵人,你此刻早已命歸黃泉了。”
他自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有多麽愚蠢,強大如她,又怎會輕易被自己所傷,可當時那種心慌的感覺,卻是真實存在的,他看着她的眼,比起她的清冷,他眼中仿若有烈火在燒:“你錯了,我若真的要殺一個人,哪怕海水倒灌,天地颠覆,我也絕不會收手,我會心軟會大意,全是因爲,我今天面對的人是你!”
書幽心神一顫,總覺得少昊說這話是别有深意,看着他倔強熾烈的雙眼,她也不敢問,這話到底什麽意思,隻能裝沒聽懂,“面對誰也不行,想活得長久,就收起你那慈悲爲懷的一套。”
少昊死死盯着她,簡直像是要在她臉上盯出兩個洞來。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她卻還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态度,難道她的心是冰做的嗎?他自己也覺得可笑,明明她是魔,神魔不兩立,他卻會爲了她而心軟,爲了她而害怕,自己到底犯了什麽病!
書幽這會兒心裏也很亂,她越發覺得,自己用在少昊身上的心思越來越多了,這樣下去不是個好兆頭,爲了避免悲劇重現,她隻有努力讓曆史與萬年前完全相反才行,首先,自己就不能對他産生任何感情,雖不知自己是怎麽死的,她與他又是怎麽弄出的那些愛恨糾葛,但她很明确的知道,一切的悲劇源頭,都發生在自己和他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感情上。
要不要現在就讓他離開呢?如今的他,應該也有能力保護自己了。
她在發呆,少昊在看着她發呆,兩人這麽各自發了許久的呆後,書幽終于下定決心,試探着問了出來:“你這麽努力地讓自己變強,是想有一日打敗我,離開魔界嗎?”
一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少昊都快把這件事給忘了,當初他努力修煉,的确是爲了想要離開這裏,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包括眼前的她,都是他舍不得離開的眷戀。
習慣真的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它可以從本質改變一個人,如果他說自己不想離開,想永遠留在這裏,留在她身邊,她會信麽?
也許是他的眼神太奇怪,書幽竟被他看得緊張起來。
什麽意思?那種說恨不像是恨,說怨也不完全是怨的古怪眼神,到底什麽意思?
還看?她臉上可沒長奇怪的東西,現在也是人形而非魔态,他到底看個什麽勁啊!
就在書幽忍無可忍時,他終于垂下眼,悶聲說了句:“可我現在還不是你的對手。”
書幽想說沒關系,你已經很厲害了,我願意放你離開,可嘴都沒來得及張開,他就轉身走開了:“我心情不好,先回去了。”
心情不好?難道是因爲輸給了自己,所以自信心受創?
人類都有青春叛逆期,不知道神族有沒有,這孩子也太别扭了,自己雖然身爲魔,卻沒有窺探他人心思的本事,否則的話,知道他在想什麽,她也好有個應對措施。
回寝宮的路上,她又碰到了那隻魔鹫,當年從人界回來後,她就派遣部下将她們母女接到了魔都,魔類生長緩慢,血練直到前一年,才勉強能夠化形,人形的血練,就是個隻會爬連話都不會說的小嬰兒,書幽見她可愛,有時候也會逗一逗她,可她每一次都很不高興的樣子,看來魔類雖然生長緩慢,卻極爲早慧,就算不會說話,心裏也明白書幽把她當小孩子耍弄了。
今天血練沒有化形,雖然魔形的她也很可愛,但書幽還是覺得人形更讨喜。
于是抱着她,不停地逗哄她,“化形吧。好不好?就一下,來嘛來嘛,别害羞,我保證今天不逗你了。”
血練回她一個鄙夷的眼神,魔鹫形态時沒有眼白,否則她肯定丢她一白眼。
正哄着,處理完族内事務的胤炎碰巧也路過這裏,看到這一幕,不禁也來湊起了熱鬧。
兩人一起逗哄血練,可她就是不肯給面子,不化形就是不化形,任你再厲害,也無計可施。
沒辦法,隻好把血練交給她母親,看來隻能等她化形時偷偷去看了。
“書幽,再過半個月,就到你生辰了,你想要什麽,我找來送你。”
一百年當中,她過了一百次生日,不過每一次都是随便帶過,不明白這一次哥哥爲何這般鄭重?“我現在什麽都不缺,哥哥你就别費心了,和以往一樣,随便過過好了。”
“不行。”他反對道,“這一次,是你整五萬歲的日子,不能随便。”
五萬歲……書幽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老了。
“哥哥的意思呢?”
“你是魔界的主人,你的生辰絕對不可含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用他多說,書幽心裏比誰都明白,所謂身在其位,必謀其職,作爲魔界的領袖,她的生辰,就是所有族民的生辰,若她不重視,必然會引起族民的猜測和恐慌,适當得奢靡一下,是很必要的。
短暫的一番思考,她便決定道:“那好吧,有關慶典的事情,我幫不上忙,隻好勞煩哥哥和諸位長老了。”
胤炎拱手道:“屬下領命。”
這便是她和他的相處之道,該當兄妹時當兄妹,該做臣屬時做臣屬,她早就已經習慣了,“好了,你現在就着手去辦吧,我可不想生辰當天出什麽纰漏。”
“是。”胤炎起身離開。
書幽又在原處坐了好一會,直到落花滿懷,才起身抖落身上的花瓣。
五萬年。
不知還要再過多少個五萬年,這漫長的歲月,再強大也敵不過寂寞。
也許萬年後的自己永沉海底,反而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