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看見黎後那空洞無神的眼睛後,她便霎時明白了。
原來,那個被蓮帝操控的神仙,正是黎後。
有些事情,模模糊糊有了些印象,那時候,她跳下虛海,黎後就在她身旁,故而蓮帝會知道也沒什麽稀奇。
還是大意了,竟然以爲是奕铉派來的人,那就一定是安全的。
爲什麽一方面怨怪他,一方面卻又信任他,自己對他,到底抱着怎樣的心态?
直到這一刻,生命即将完結,她都想不明白,那種隐隐約約的眷戀,讓她迷惘,不知所措,認真追究起來,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愛他的,還是恨他的。
簡直就像個魔咒,讓她永世不得安甯。
這一刻,她最想見的人是誰呢?
是哥哥,是皇昱,還是爲了救她奮不顧身的承玉?
腦袋裏面很清楚,心裏卻糊塗得很,當得知自己即将死去,她想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他。
不是奕铉,而是少昊。
那個溫柔沉靜的,成熟體貼的,風趣幽默的少昊。
不知道這種執念從何而來,她喜歡的人,似乎隻存在于記憶中。
她想找到這種執念的原因,仿佛一切的緣由,都藏在一段深埋的悠遠記憶中。
可是,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她的記憶仍舊是一片空白,如同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看到這邊的情形,承玉大喝一聲:“錦歌!”揮舞手中長槍,殺出一條血路,朝她疾奔而來。
看着承玉焦急如焚的樣子,錦歌不由得想,若是那個人,他會作何反應呢?是難過,是心痛,還是不以爲然?
突然感覺落寞極了,自己都要死了,那個人……卻不在。
有些話她想問問他,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
眼前一片血紅,身體的力氣似乎在一瞬間被抽走,連站都站不住,她探出手,想要抓住迎面而來的男子,身體卻不聽使喚地往下墜去,“承玉……”她想告訴他,既然一切已經無法挽回,那就盡快帶他的族人離開這裏,蓮帝實力不可小觑,他既是一族之長,就要有一族之長的擔當,萬不可因自己的私念,而将族人陷于危難。她還想謝謝他這些時日的照顧,如果沒有他,自己怕是支撐不到這個時候。
有那麽多的話想說,但老天已經不給她機會了。
身體的力氣被完全抽離,她仰面墜下,徑直落入了深不見底的大海。
“錦歌!”承玉欲跳海去追,卻被一名水族士兵擋住了去路,悲憤之中,他一槍刺穿了那名士兵的喉嚨,血花四濺,仿若天際墜落的血淚。
爲什麽?明明隻差一點了!他恨自己,更恨命運的安排!
他這輩子沒對任何人動過心思,準确說,是壓根不知那種情愫的滋味,在他看來,與其去談情說愛,還不如鑄幾把劍來的有趣,可錦歌不一樣,具體哪裏不一樣他說不上,他隻記得百餘年前,他剛離開青丘,因不谙世事被人所騙,逼回了原形,一路遭到修仙人士的捕殺,眼看受了重傷無法逃離,卻被一名仙女所救。
那仙女并不似傳說中的不染塵埃,飄渺淡然,她一身紫衣,頭發略有些淩亂,笑起來一點也不矜持,她見到他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哎呀,是九尾天狐!這些牛鼻子老道,一點也不知道憐香惜玉,九尾天狐多難得啊,美人中的美人,來來來,姐姐帶你回家,不跟那些臭老道玩了。”
她彎身抱起他,柔軟的臂彎,令他霎時安心。
可他低估了這仙女的脾性,這般不循常理,就算今日想來,也會令他面紅耳赤。
“對了,還沒瞧瞧你是公是母呢。”說着,便将他翻轉過來,扯開四肢,朝着某處看去。
雖然那時他是獸形,但也羞得無地自溶,心想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無恥的仙女。
不過,這仙女行事雖不循常理,對他卻是真的很好,一直将他照顧的無微不至,在他元氣恢複,終于可以再次化形時,那仙女卻不見了,似乎是回了天庭,他們九尾天狐一族,在妖類當中雖有着尊貴的地位和身份,但畢竟是妖獸,無法和神祗相提并論,自然也就沒有那個資格上天庭,不過他從母親那裏聽說,他們九尾天狐一族,确實曾有族人,作爲天神的仆人,有幸前往天界,于是他想,或許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得到這樣的殊榮,到那時,他就可以當面謝謝那位救過自己的仙女了。
可他等了近兩百年也沒有等到,或許說,他已經等到,卻又失去了。
獸類天生便有着強于其他種族百倍的感知,雖然錦歌也不知道自己的來曆,雖然事實已經證明她并非仙人,但他就是知道,她便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
一開始,他隻是抱着感恩的心态與她接觸,但時間長了,他便發現,自己對她的感覺,早已不似當初那般單純。
有好幾次,他都想要把自己心中感受說出來,卻又生怕遭到拒絕。
她說的沒錯,他是自卑,在她的面前,他永遠都覺得自己很渺小。
那些話,他一直不敢說,而當他決定排除萬難不顧一切時,他卻再也沒有出口的機會。
不知是怨恨還是遺憾,此時此刻,他心裏空空的,除了不斷地重複殺戮,他真的不知自己該做什麽。
蓮帝的力量,根本不是他可以挑戰的,族人們漸漸陷入了被動,這樣下去,所有人遲早都會死在這裏。
他想起了她墜海前的眼神,她仿佛在告訴他:他是一族之長,不該以一己私欲使族人陷入危難,不管是人是妖還是魔,隻要活在這世上,都有其該有的擔當,一個沒有責任心的人,着實令人看不起。
這是她臨終對自己最後的請求,她的話,他永遠也不想違抗。
閉了閉眼,他正打算下令撤退時,天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金色漩渦,幾乎要将整個西海都覆蓋。
衆人皆是一愣,随後,那片金色漩渦中,有無數人頭馬身的神獸沖了出來,緊接着是踩着祥雲的仙人和神将。
最後,在一抹紫色降臨時,衆人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握着手裏染血的槍,承玉連連冷笑。
來了,他終于來了!
可來了又如何?那個女子,已經不在了!
奕铉站在一條金色翔龍的頭部,睥睨環視戰況慘烈的海面,“叔父這是做什麽?要造反嗎?”
沒想到奕铉會這麽快趕來,蓮帝略有些驚訝:“尊上莫要弄錯了,這裏是西海,是本座的屬地。”
眸光如電,徑直射向對面的蓮帝,奕铉口吻亦不客氣:“你的屬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皆爲本尊所有,你是什麽東西?”
蓮帝臉色很是難看:“奕铉,你别忘了,當初你是怎麽坐上這個位置的!”
“哦,叔父想要重翻舊賬?”
“怎麽?你怕了?這位置原本就是屬于本座的,你才是謀逆者,罪該當誅!”
奕铉不以爲然地冷笑:“罪該當誅?叔父難道忘了,當初遭受天罰的是您,而并不是本尊。”
天罰?蓮帝臉色忽然變得很是奇怪,當年的事情,他多多少少有些忘記了,他本以爲是年月過久,神的壽命那麽長,總不可能什麽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也就沒怎麽在意,此時聽奕铉提起,他當年竟然遭受過天罰,難道,自己的記憶,就是在天罰的時候有所遺失了嗎?
不,這一定是假的,是奕铉爲了擾亂自己而刻意編造的!
“好侄兒,本座怎麽不知道,這悖逆不軌、擾亂天剛倫理者,老天不降責罰,反而本座恪守規矩,行事端正,卻要遭到懲罰?”
他是真傻還是在裝傻,這些奕铉并不關心,他今天來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救人。
輕笑一聲,不再與其辯駁。
“黎後,本尊讓你救的人呢?”向下俯瞰,隻能看見黎後一人呆呆伫立,袖口染血,卻不見錦歌人影,奕铉心中陡升不妙之感。
黎後仿佛剛剛醒悟般,擡起驚慌的眼,看看奕铉,又看看自己手上的鮮血,眼神驚恐莫名:“不……怎麽會……不是我幹的……”
奕铉命座下黃龍俯沖,跳下龍背,一把抓住黎後手臂:“說,她人在哪?”
黎後卻不回答,整個人像是瘋癫了一樣,一個勁拼命搖頭:“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承玉這時上前,手中槍尖一指奕铉:“還問什麽?她不是你派來的嗎?還假惺惺的有何意思!”
奕铉松開黎後,冷聲問:“什麽意思?”
“哈,什麽意思!”承玉怒道:“你命人殺了錦歌,現在卻來做好人,卑鄙無恥!”
奕铉眉頭緊擰,他刻意不讓自己去想承玉這句話中包含的意思:“我派她來,隻爲救人。”
“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思?錦歌已經死了,死在我的眼前,爲了這個,我殺你也不爲過!”說罷,持槍沖了上去,直對奕铉心口。
輕輕擡袖一拂,承玉便被一股大力擊倒,他咬牙站起,還欲再刺,但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
神力的強大,根本不是他可以比拟的。
“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他轉身,壓抑着心底的恐慌,“錦歌,她到底在哪?”
承玉拄着手裏的槍,狠狠一擦嘴角血迹:“你還有這個資格問嗎?她深陷險境時,你在哪?她走投無路時,你又在哪?我很慶幸,她死前最後看到的人是我,呼喚的也是我的名字,不管前世你與她之間有何愛恨糾葛,這一輩子,她心裏眷戀的人是我,她對你,早就已經失望。”
“你胡說。”臉色雖然平靜,但心裏早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胡說?你扪心自問,你爲她做過什麽?她與你在一起時,可有半點歡喜?”
“承玉,我讓你接近她,可不是讓你去談情說愛的,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根本配不上她。”奕铉的聲音,越發壓抑。
承玉眼神猛地黯淡下來,卻又很快歡喜起來,“不瞞你,我喜歡她,比你更喜歡她,這麽久的朝夕相處,我和她之間的感情,早已超越任何人,包括你。”
“再說一句,本座就殺了你!”
承玉卻不懼,嘲弄地嗤笑:“要殺便殺吧,正好,我還來得及去黃泉陪她!”
奕铉猛地擡手,一道光束閃過,狠狠打在承玉身上,承玉飛跌出去,眼看即将落向海面,一道紅色的影子飛了過來,将他接住。
血練受了重傷,也趁勢躍到窮奇背上。
身爲魔類,血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魔的習性,窮奇作爲召喚獸,與其簽訂血契的主人若是身死,它便會重獲自由身,可它卻救下了承玉,這豈非是錦歌冥冥之中的授意?
雖然絕望,但她還是抱着最後一絲希冀,期待奇迹的發生。
同樣,奕铉也曾和錦歌訂立過靈魂血契,她若還活着,他便一定能感覺到,這也是他一開始不相信錦歌已經身死的原因。
況且,即便她肉身已死,靈魂轉世或依附于他人,他都有辦法找到她。
而就在這時,海面突然一陣波動,似乎整個大地都晃動了幾下,随後,湛藍的海面,竟一點點被成了鮮豔的血紅色,一眼望去,皆是看不到邊的紅。
尚不知發生了何事的他,突然間發現,自己與錦歌之間的關系斷絕了,他竟然……再也感覺不到她!
會出現這種狀況,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彼此之間的血契被打破,二是她已魂飛魄散。
想到這種種可能,頓覺腦中一片空白,暈眩這下,連站都站不穩。
“這樣的場面是不是很熟悉呢?”蓮帝見狀,得意道:“好像數萬年前也有過一次,隻可惜我記得不太清楚了,不過尊上大人應該還記憶猶新吧,不知可否,請尊上爲本座解釋一二?”
奕铉不說話,隻垂着頭低低地笑,蓮帝以爲他沒聽清,又重複一遍,誰料話音剛落,自己就被金色的黃龍撞下了龍背。
他狼狽地看向奕铉,發現他雙目通紅,裝似狂化,不由得一怔,但随即便興奮起來,奕铉若真的瘋了,那這天界之尊的位置,不就非自己莫屬了麽?
“我要殺了你,讓整個西海爲書幽陪葬!”奕铉周身都籠罩着一層黑色煞氣,看起來不像高高在上的神尊,倒像是堕了魔道。
奕铉這股氣勢雖令蓮帝感到心驚,卻也同時讓他欣喜:“殺我?這話若是早上個幾千年,本座或許還會顧忌一二,但如今的你,絕無此能耐。”他笑得陰險:“這事本座也是才剛剛想起來,就說嘛,犯下那等禁忌大罪的你,怎麽可能逍遙法外,百年一次的天罰滋味如何?想必你現在的神力,早已大不如前了吧,剛才那一下,竟沒把那狐妖打死。好侄兒,你覺得你現在,有幾成把握,能夠赢得了我?都說逆天行事,終有果報,當真不是騙人的。”
奕铉臉色陰沉得厲害,百年一次的天罰,使他的神力逐漸衰減,蓮帝本不足爲懼,但現在,自己确實已然不是他的對手。
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這萬年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她,若是她已經不在,他還有何好顧忌,又有何好留戀?
寒着嗓子冷笑,他伸手,掌心一顆藍色寶石熠熠生輝:“既是逆天,那便不妨一逆到底。”
那寶石的顔色,藍到純粹,竟然将被染至血紅的海水,又映回了湛藍。
衆仙神見狀,紛紛倒抽一口冷氣,饒是蓮帝,也不由得驚駭不已:“伏羲之眼!”說着,顫抖着指向他:“你你你……你真是瘋了!你要毀滅三界嗎!”
“瘋?”奕铉無謂大笑,血紅的眸中滿是不顧一切的決絕:“是啊,我早就已經瘋了,從她死在我手中的那一刻起,就瘋了!既然天意不可違,那便選擇毀滅吧!”
……
海面上發生的事,錦歌是丁點也不知道的。
身體浮浮沉沉,在海水中飄蕩,不管海面上如何喧嚣,深海之下,卻是寂靜無聲,安甯無比。
剛掉下海面時,心口那裏痛得要命,但現在,已經沒有什麽感覺了。
不知自己是死是活,隻是覺得現在這個樣子,仿佛才是最甯靜最安心的,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用做,隻需要随着水流載浮載沉,讓命運來爲她做選擇。
突然間,耳邊響起了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她以爲是幻覺,可漸漸地,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不用睜眼,她亦可以感覺到周身的海水,被血色染得通紅。
到底發生什麽了?她爲什麽有種靈魂被從身體中硬生生拖拽而出的感覺?
猛地睜眼,一顆紅色的,仿佛跳動中心髒的寶石,正停留在自己的胸口邊。
蚩尤之心?
正滿心不解時,眼前陡然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一切感覺都像是做夢,到了噩夢最恐怖的時刻,忽而醒來。
睜開眼,發現在自己已經不在水底,而是……
這房子,這擺設,這一景一物,都與魔主的宮殿完全相同。
她捂着有些脹痛的額頭,坐起身來。
剛坐起,一名绯紅頭發的少年半跪到榻邊,閃着赤紅的眼瞳,柔柔地向她道:“魔主大人,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