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量着錦歌,眉頭輕蹙,“你身上的氣很奇怪,明明是魔氣,卻隐約摻雜一絲神息。”
奇怪?其實承認自己是魔才更奇怪,她原本以爲是神,根本就沒想過,自己會和魔扯上關系。
“我之前受過一次重傷,有人将他的内息渡給我,大概因爲救我的人是神,所以身體裏才會殘留一絲神息吧。”
這個解釋似乎也能說得過去,朱夏沒有再繼續追問此事,他看向一旁的霏霏,眼中露出幾許愛憐:“你這丫頭,之前是怎麽說的?你的承玉哥一回來,你就見異思遷了?”
霏霏抱住他的手臂撒嬌:“好朱夏,你怎麽可以冤枉我啊,我是喜歡承玉哥,但那是以前的事了,我現在隻喜歡你一個人,除了你,我誰都不放在眼裏。”
朱夏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聲道:“瞧你,多大了還撒嬌,不怕别人看笑話。”
“誰撒嬌了!”霏霏放開他,嬌嗔道:“朱夏壞,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霏霏!”
承玉在一旁笑道:“朱夏兄大概還不知道吧,這丫頭現在可霸道了,剛才我摸她腦袋,她還跟我生氣來着。”
“朱夏,和你聊天真的很開心,以往我見到的魔,可沒有像你這麽和氣的。”血練那家夥,頭一次見面就差點要了她的小命。
承玉大概是繼承了族長的性子,所以他的住處,都少不了各式花草,簡約卻别緻的布局,讓她不禁想到了帝江城郊的浣蓮居。
“别擔心,事情總有辦法解決,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過些時日,我陪你一起回去看看。”
“霏霏。”将她扶穩,朱夏略帶責怪地說:“你平日怎麽胡鬧,我都可以陪你,但你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你腹中還孕育着我們的孩子,怎可如此兒戲?”
霏霏不理他,還是跑得歡快。
錦歌無限感慨地說了句:“霏霏姑娘不是長不大,而是身邊有深愛她的人,一直在保護着她,因爲安心,所以才能放任自己一直做個孩子。”當全世界隻剩自己的時候,人才需要長大,需要以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
“可魔殺的是人?如果那些弱小的動物也有反擊的機會,它們又怎會坐以待斃?”
承玉猛地頓住腳步,臉色很是難看:“先……先不去房間,我帶你……四處轉轉。”
“承玉,剛才朱夏……”她垂下頭,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踟蹰了一陣後,她決定還是不問了。
錦歌看了眼站在一旁,假裝不在乎卻豎着耳朵偷聽的朱夏,“可以是可以,不過今天已經很晚了,明天吧,好不好?”
“錦歌錦歌!”又是一天的辛勞結束,錦歌收工回房時,霏霏一邊喊着,一邊從遠處小跑了過來。
在青丘,不像在東洲,人們都是一副有禮卻疏遠的姿态,在這裏,隻要覺得對方順眼,合自己的性格,就會直接把對方當做好友來對待,熱情熟絡得一點也看不出是剛剛認識,起初錦歌還不習慣,後來也就慢慢适應了。
朱夏冷哼一聲,“沒什麽不好,人類本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當初女娲造人,造出的都是些殘次品,蚩尤大人建議将其盡數毀去,可女娲卻以不忍生靈塗炭爲由,将那些殘次品留了下來,若是當初女娲肯聽從蚩尤的建議,如今的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
青丘确實是個好地方,能讓被世人憎惡厭恨的魔類,也可再次栖居,但是,世上有幾個青丘,對魔族不報排斥厭惡之心的,又有幾人?
霏霏笑呵呵地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是啊,是我和朱夏的小寶寶。”
“不用,我父親早已過世。”
見她不言,朱夏繼續道:“這世上的事從來沒有絕對,魔并非皆是邪惡,人類也并非全然良善,道貌岸然之人,想必你也見了不少,魔與妖一樣,比人類更懂得知恩圖報,且永遠不會以怨報德,人類的那套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在妖魔當中,你是絕對看不到的。你也看到了,妖與魔尚且可以和平共處,可人類呢?口口聲聲說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根本不是在除魔衛道,亦不是捍衛蒼生,他們隻是爲了自己的私欲而進行各種各樣的殺戮而已,有時候我甚至會想,魔主要是能回來,重振魔界昔日威風,到那時,必要将人類這種自私貪婪的物種屠殺幹淨,那樣的話,世界一定會變得非常美好。”
在東洲爲各式各樣的人,鑄造了無數的武器,這一回,終于可以回到故鄉,造福自己的族民,這對承玉來說,意義決然不同。
“你說得沒錯,但不是每個魔,都是十惡不赦的。”
朱夏怔了怔,承玉也是一臉愕然,錦歌見兩人那副表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口說說罷了,你們别這樣。”
松開緊握的雙手,錦歌緩了緩語氣:“再者,魔類……的确是殘忍嗜血的,人類要對我們斬殺殆盡,其實也沒錯。”
錦歌忍不住笑,還真是小孩子心性呢。
“沒關系。”承玉神色終于恢複如常,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聖手公子:“這沒什麽好避諱的,我父親是人類,壽數短暫,于九十二歲高齡去世,于人類來說,算是壽終正寝,圓滿至極了。”
“你爲何要厭棄自己?”朱夏略帶憤慨地問。
舒舒服服泡了個澡,一天的疲憊盡除。
錦歌瞬間連呼吸都窒住了:“你……你到底什麽意思?”
錦歌站在原地等她,等離得近了,霏霏突然腳下一絆,吓得錦歌和朱夏雙雙伸手去扶。
“這個……應該是的。”
經過兩人不懈的努力,用以淨化海水的巨型水車馬上就要完成了,錦歌比承玉還要興奮,真想早點看看,他們研造的水車真正投入使用時的狀況。
就是可憐承玉了,還要去找長老報備水車的建造進度,不過誰讓他能幹呢,能者多勞嘛。
“朱夏說的都是真的嗎?”錦歌還惦着朱夏說的話:“令尊和令堂,以前真的是師徒?”
怒火沖天,錦歌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燃燒起來了,她恨不得立刻沖過去,将那女人撕成片片碎渣。
“所以我才從東洲來到這裏,因爲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她捏緊了雙拳,肩頭微顫:“我不怪他們,誰讓我是魔,是邪惡與黑暗的化身。”
剛到青丘時,錦歌并未打算在這裏長住,但經過一段時間後,實在是被這裏的祥和安逸,還有狐族熱情友好的性情所吸引,不舍離去了。
“哥哥!”錦歌失聲驚呼。
“恭喜二位。”好奇歸好奇,必要的恭賀還是不能缺的。
“怎麽?你難道以爲,人人都對魔趕盡殺絕?”朱夏反問。
“算了,我還是告訴你吧,免得你急壞身子。”一隻芊芊玉手撫上北堂胤炎染血的臉龐:“這個人啊,膽大包天,竟然敢謀害太子,如此大逆不道之罪,自是不能輕饒,你說對嗎”話落,那隻手猛地擡起,狠狠一巴掌打在北堂胤炎本就傷痕累累的臉上。
想被燙到一般猛地松開手:“你……剛才……”
又閑聊了幾句,在承玉的介紹下,認識了許多朋友。
朱夏的表情忽然變得沉肅凝重起來,看來他以往的經曆,也并不怎麽美好。
望着她逐漸跑遠的身影,朱夏又無奈又寵溺地搖了搖頭:“這丫頭,永遠都長不大,讓人操碎了心。
“啊!”錦歌懊惱:“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誰說我厭棄自己了?魔就算是邪惡與黑暗的化身,那又如何?我可以泰然接受,但隻我一個人接受又有什麽用!你不是也從其他地方來到青丘落腳?”她的語氣漸漸迫切:“你告訴我,在其他九州大陸,你可有一個安身立命之地?有嗎?”
“你一定很好奇,爲什麽北堂胤炎會落到如此地步,你是想我告訴你呢,還是想回帝江親自弄清楚?”
“看清了嗎?”對方問,然後将鏡子慢慢地,一點點接近那個人影。
她猛地拉直身體,目光一瞬不瞬看着鏡子,“何人在裝神弄鬼!”
“承玉哥!”霏霏臉一紅,恨恨跺了跺腳,跑了開去,“你們都是壞人,不跟你們玩了,我找長老告狀去!”
朱夏哭笑不得,找别人?給他幾個膽也不敢呐。
朱夏不贊同道:“我不知道你都經曆了什麽,不過我也能猜想一二,我們魔類,已經很久沒有過安甯的生活了,除非魔主歸來,重振魔界,即便不爲一統三界、天下臣服,也必要讓我們魔族之人不再飽受欺淩與殺戮的痛苦。但是,我們不能因爲遭受的這些不公,而對整個世界失去信任,至少在這裏,我不受任何歧視,可以安心的,和我喜愛的姑娘在一起。”
這些人都怎麽了,一個個的,全把她和承玉往一塊扯,她很是尴尬,偷偷斜睨了承玉一眼,卻見他側過頭去,讓她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錦歌詫異地瞪大眼:“孩子?你們竟然有孩子了?”
“可不可以嘛?”
他反而安慰她:“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你無需爲我擔心,倒是你,感覺自打聽了朱夏的那些話,你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怎麽了?是不是不放心你兄長?”
“那令尊人呢?我是不是也該去拜見一下他?”
糟了,當初她隻說要離開帝江,可沒說要離開東洲啊,萬一哥哥或者皇昱那小鬼頭要來找自己,她該怎麽說?猶豫了一陣,她才慢吞吞點開鏡子。
“唔……”霏霏想了想,道:“好,明天就明天。”回頭看了一眼朱夏,小聲在錦歌耳邊道:“明天早上我去找你,不帶朱夏一起。”
還是無人回答,但鏡子那邊卻猛地搖晃了一下,一抹微弱的火光出現在鏡子那頭。
鏡子那邊傳來低低的輕笑,幽魅詭異,“你應該還沒忘記我吧?”
“隻要你高興,辦幾次滿月酒都無所謂。”
依然寂靜無聲。
“對了,錦歌。”霏霏抓住錦歌的手,神秘兮兮地問:“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你和承玉哥一起鑄造的那個大水車?”
承玉走的有機又快,錦歌都快跟不上他的步伐了,走了一段,終于忍不住開口道:“承玉,你好像走反了。”
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試着喚了一聲:“哥?”
“現在?”
無人應答,她又喚道:“皇昱?”
“師徒?”朱夏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承玉:“這倒是巧了,我們族長夫婦,成親前便是師徒。”
朱夏在後面緊張地保護着,“小心點,丫頭。”
朱夏有些驚訝:“你的看法倒是獨到有趣,或許吧,這世界有了人類,三界才能平衡。”
“哼,我才不要呢。”霏霏也不是傻瓜,聽出了他的畫外弦音:“我隻要一個寶寶就好了,你想辦滿月酒,找别人辦去。”
錦歌拿了本書,打算看上一會兒睡覺,剛爬上榻,就見被他放在床頭的通冥寶鏡猛地閃爍起來。
錦歌點頭:“不放心他是一方面,害怕自己的身世,是另一方面。還有,那個人……不找出她來,我始終無法心安。”
錦歌好奇地盯着她的肚子,倒不是對懷孕這件事感到新奇,而是好奇兩個截然不同的種族,會生出什麽樣的後代來。
連忙沖朱夏擺手,“那個……我和承玉,是朋友兼師徒關系,做不了夫妻。”
“好啊,但你先放開我好不好?”這樣走路真的很别扭。
已經做好被責怪的準備,卻意外地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鏡子那邊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清。
“我想做什麽?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嗎?”鏡子視線一轉,借着微弱的光線,她看到有個人影,被鐵鏈拴在一面牆壁上。光線雖暗,卻還是能夠清晰看到那人身上的斑斑血迹。
上回他已經說得很明白,她不想承玉因爲尴尬或是其他原因,而與自己疏遠,這樣就很好了,她不想失去承玉這個難得的朋友。
“沒什麽好謝的,對霏霏好的人是你,又不是我。”錦歌笑了笑,“你們可真幸福啊,可以在這裏喜結連理,共度一生,我還以爲,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處能成爲魔類的容身之地。”
當事人自己卻毫不在意地一揮手,“沒事,瞧你們大驚小怪的。”
“難道不是嗎?”這段日子的所見所聞,已經給了她答案、
送走兩人後,錦歌這才回房,忙了一天,她要去好好洗個熱水澡。
錦歌緘默不言,說實話,她還沒見過有哪個魔,是不傷害人類的,包括自己,有時都會被殺戮嗜血的欲望所蠱惑。
錦歌不想白吃白喝,自告奮勇要幫承玉一起研造,雖然每日的勞作很辛苦,但她卻覺得無比充實。
心中的不安感越發強烈,心跳也漸漸急促起來,“你到底是誰?”
咦?還有這種事?錦歌想問問承玉,這事到底事不是真的,可還沒開口,就被承玉一把拽住:“來日方長,我們改日再聊。”說罷,拉着她快步離去。
朱夏皺了皺眉:“嗜血好殺,并不能成爲魔類被圍殺的理由,就像獅子老虎,天生便要吃肉,難道它們也該死?”
人類是殘次品?這個說法,錦歌倒是第一回聽到,“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在我看來,倒比神魔活得更有意義,這世上本就沒有十全十美之事,或許正是因爲有了殘次,世界才能這般五彩缤紛。”
錦歌死死咬着牙,一定是她,一定是那個女人搗的鬼!爲什麽自己都遠遠躲到青丘來了,她還是不肯罷休!
聲音雖然變了,但那語氣,錦歌一輩子都不會忘:“你想做什麽!”
“人類?”想到剛才朱夏所說,她小心翼翼問:“朱夏的那番話,隻對人,不對事,你不要多想。”
“我也是,畢竟青丘雖好,卻沒有一個同類,感覺很是寂寞。”他誠摯道:“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吧,時間長了你會發現,這裏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好。”他蓦地轉向承玉:“這小子似乎挺喜歡你的,你不如嫁給他得了,也省得霏霏整日惦記,搞得我很是憂心。”
錦歌吓了一跳,“屠……屠殺人類,這不好吧?”
青丘四面環海,雖氣候怡人,但水資源卻很少,土地也不适合種植作物,長老命承玉研鑄一種可以将海水淨化爲清水的器具,這樣的話,青丘的族民們,就不比再爲水源而發愁了。
“聽說人類的小孩在滿月當天會辦滿月酒,唔……那我和朱夏的寶寶,能不能也辦滿月酒呢?”霏霏眨着大眼睛,将詢問的目光投向朱夏。
“你說得對,天真是一種财富,我絕對不會讓霏霏失去這個财富。我要謝謝你。”
“很恨我,是嗎?”對方似乎很高興,咯咯地笑着,“皇上已經下令,三日後處死北堂胤炎,五殿下也要被褫奪封号,貶爲庶人。”
“你告訴我這些,一定有你的目的,說吧,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就是想讓你痛苦,你越痛苦,我就越高興。”刻毒的言語,一字一句落入錦歌耳中。
不就是要報仇麽?把這條命給她便是,但她萬萬不該,拿自己的親人來開刀。
“我發誓,一旦找到你,必叫你血債血償!”她猛地扣下鏡子,狂怒如奔湧的海嘯,幾欲滅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