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空曠無比的房屋，卻因另兩個人的存在，而變得擁擠不堪。
兩人并排位于奕铉身後，微弓着身子，态度恭敬卻不謙卑。
奕铉站在窗前，漠然望着窗外的景色，眼瞳深處隐見不耐與厭惡。
就這麽站了許久，其中一名白發蒼蒼者上前一步，道：“天尊大人，您已離天界七十二天零八個時辰了，再不回去，怕是……恐要生變。”
奕铉面目沉冷，依舊一言不發。
另一個滿頭銀發者蹙了蹙眉，直起身子，“尊上，老君說得對，您還是趕緊回去吧，群仙無首，秩序混亂，影響的不僅僅是天界，還有人界。”
奕铉還是不說話，這般沉默的壓抑，令那二人紛紛猶如巨石壓頂，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對。
“說完了？”終于，奕铉轉過身來，冰冷的瞳仁注視着二人。
元靈老君比奕铉年長，加之在天界德高望重，故而脾氣也稍大些，敢于和奕铉正面駁斥：“你是天尊，怎可如此任性妄爲？就爲了找一個女人，你罔顧天條，将整個天界，自己的子民，都置于面臨毀滅的境地中！”
奕铉一直背對着他們，司南上仙心裏有些忐忑，畢竟他要提到的，是若幹年前，天界最爲禁忌的一段。
如此這般說服自己後，錦歌推門而出，朝着眺望了無數次的東方走去。
“你到底放不下我，對不對？”他沒想到竟然還會再見到她，更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她。
“我要拿什麽，無需你來過問吧？”
“你不承認？沒關系，不管你承認與否，事實就是事實。書幽，覺醒吧，這麽久了，你也該回來了。”
“沒錯，你其實是在意他的，因爲在乎，才會心痛，不是麽？”
“一天就一天吧，如果能将事情解決，一天也是可以的。”司南上仙趕緊拉了元靈老君一把，尊上肯答應回去，就先順着他，就算要發表不滿，也得等他回去再說。
心裏茫茫然的，似乎很是混亂，但潛意識當中，她卻知道，自己爲之心神不甯的原因，究竟是什麽。
書幽……奕铉……少昊……
她是北堂錦歌，才不是什麽書幽！那些屬于書幽的情感，書幽的傷痛，書幽的記憶，自己爲什麽會清晰感受到！就因爲她是自己的前世？
這一點，司南上仙也極爲贊同，但他沒有元靈老君那膽量，敢把事實就這樣當着天尊的面說出來。
白天所見的那一幕，始終盤桓在心底難以消除。
“你就是在自欺欺人！”那聲音縷縷不絕，聲聲入耳。
“尊上，有些話或許我不該說，但看此情形，我卻是不得不說了。”
唉，這是個什麽差事啊，他甯可去西海茫茫海底做看守人，也不願意站在這裏，絞盡腦汁地去想該怎麽才能把奕铉給勸回去。
就知道會這樣，司南上仙在心底歎了口氣。要說膽大，誰的膽子也不會比這位天尊大人大，爲達目的，他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罔顧天條，倒行逆施，多麽可怕的刑罰都無法阻止他狂妄的腳步。
呵，還說不是自欺欺人，簡直自欺到了極點！
“既然那麽擔心，想要知道我的一切，爲什麽不來親眼看一看呢？”一雙似廣袤夜空的眼，出現在腦海中，悠遠沉靜，星光璀璨，帶着深情幾許，眷戀幾許：“書幽，遵從你的本心吧，你是愛我的……”
他覺得好累，從來沒有這麽累過。
……
奕铉仰望蒼穹之上的九天，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份感到厭棄。
“我隻回去一天。”如果隻是一天，應該就沒關系吧？畢竟在人界僅僅一年，她能逃到天涯海角去不成？
“恨我？”他笑，手下力道加重：“你愛我都來不及，又怎麽會恨我！”
他是故意的！錦歌不想與他糾纏，撤開身子，道，“那便當我從來沒來過好了，告辭！”
“不好！你不是北堂錦歌，你是書幽！”他一遍遍重複着這樣的言語，似乎承認她是北堂錦歌，自己與她之間的所有牽連，都會被一并抹殺。
聽了元靈老君的話，奕铉不但不覺得愧疚，反而冷笑出聲：“老君，你說的也太嚴重了，當本尊是三歲幼童？”
“讨價還價，這就是你身爲天尊該做的事情嗎？”雖然他已妥協，但元靈老君還是不甚滿意。
“爲什麽不能放手呢？人生如夢幻滅，一切都不甚真實，你又怎知你今日追求的，不是鏡中花，水中月？”
不，不可能！她不愛他，爲何要心痛？
“你在自欺欺人！”帶着憤慨哀恸的聲音陡然在耳邊響起。
元靈老君氣得胡子顫顫：“你……頑固不化！”
看來要想完全抛卻前世是做不到了，之前她一直在給自己營造一個假象，一個安甯平穩的假象，其實她早就猜到真相，隻是不敢去承認，不願與承認，自我催眠，讓一切都按照自己以爲的那樣去發展。
她用力掙脫，卻無濟于事：“不要讓我恨你！”
“你讓我走，這樣糾纏下去是沒有結果的，我承認，我的确在乎你，但除非我死了，我永遠都不會愛上你。”她一點點，将他撫在自己臉上的手挪開，目光堅定直白：“或許我真的是書幽，真的曾愛過你，但現在，我不愛你，不是什麽口是心非，也不是自欺欺人，我愛不起你，也要不起你。”
一旁的司南上仙出言勸道：“尊上，其實老君說得也不無道理，就算天界沒有你，也不至于到毀滅的地步，但群仙無首，總不是長久之計，這段時日，也堆積了不少事務，我們都無權處置，還得等您回去，方可決定。”
“沒有大事的話，就不要來煩我。”奕铉轉過身，似是不想再與二人交談。
“我就是北堂錦歌，不是書幽！”她亦竭力去否定自己的過去，她有種感覺，一旦承認自己是書幽，就會很可怕的東西，從腦海裏冒出來。
“你要走？”他不由分說，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這一回，我偏偏不讓！”
“對不起，讓你誤會了，我隻是那拿一些東西的，拿完就走。”
他眼神忽然溫柔，輕撫她臉頰的動作讓她毛骨悚然，什麽覺醒吧，什麽該回來了，他在說什麽！
既然已經确定無事，還是盡快離開吧。
瘋了，他真是瘋了！
剛要命令窮奇将自己帶離此地，一轉身，卻差點撞到一個人。
奕铉沒躲，任由元靈老君的拐杖砸在自己身上，漠然遠望的眼中，一片哀戚。
看一眼，心就平靜了。
不用擡頭，她也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不知從何時起，她對他的感覺，竟已深入骨髓。
“自欺欺人嗎？我什麽要自欺欺人？”她望着漆黑的天幕，心裏一遍遍重複着這樣的疑問。
“我的内心？”
奕铉還是看着窗外，似乎整個心神，都被什麽東西給牽引走了。
“無恥！”
元靈老君再次忍不住斥道：“發的什麽瘋啊！這些年你發的瘋還少嗎？她跳下的可是虛海，虛海誅仙，神仙穿過那裏，别說是活着，就連魂魄也不會留下！你還有什麽可執着的？書幽早就死了，我們都是親眼看着她跳下去的，你哪怕遍尋人界，也隻不過再做無用功而已！”
讨厭！
既然躲不過，那就去正視吧。
開玩笑，不論用什麽方法？她怎麽不自己來試試？這位天尊可是一等一的倔脾氣，他決定的事情，就是天地颠覆，海水倒灌，也是不可能改變的。
“你不是早就知道嗎？既然知道，還特意跑來看我，你不是比我更無恥？”
她向後撤着身子，努力與他拉開距離，但身後就是廊柱，她又能躲去哪裏？
玄雲宮亮着燈火，窗前人影綽綽，一切都與平常無異。
面對這樣的奕铉，錦歌竟然不知該如何應付，隻能做着徒勞的掙紮：“強人所難，這就是你的本事？”
但他的逆天之舉，終究還是遭到了報應、
“她是這麽對你們說的？”他微微偏頭，一抹自嘲笑意綻在眼角。
“這裏是我的地盤，你擅自闖入，我尚且沒有質問，怎麽，難道身爲這裏的主人，我連知曉你要從我這裏拿走什麽的資格都沒有？”
她猛地站起身，差點踢倒一旁的矮凳。
“什麽？”司南上仙沒聽清。
“書幽，爲什麽你會忘記？那些好的，壞的，你都忘了？”他似在自言自語，眼神逐漸飄渺，錦歌想趁機脫身，卻被他狠狠壓在了對面的廊柱上：“書幽，我後悔了，我甯可你想起一切，想起我曾經的所作所爲，哪怕你恨我，即便是恨之入骨，我也覺得暢快，總好過現在這樣的……疏離。”
奕铉勃然而起的怒氣，在聽到西海蓮帝時，漸漸隐熄下去。
“你放手！”她不想再這樣糾纏下去。
“因爲你害怕，害怕承認自己的内心。”又一個聲音傳入耳中。
他吞了吞口水，低聲道：“當年的神魔之戰，您的父兄……全都死于那場戰亂，大家雖然嘴上不說，卻都心知肚明。尊上，說句不好聽的，您能坐上這個位置，實在不是人心所向……”話到此處，一直背對這他們的奕铉，肩頭猛地顫了一下，随着他肩頭的顫動，司南上仙本就惴惴不安的心，也跟着狠狠一顫。
他攔住她：“拿東西？你有什麽東西好拿？”據他所知，錦心内，除了一些她的衣物外，就再無其他了，甚至連個首飾都沒有。
書幽，如果命中注定我要失去你，倒不如趁現在，讓我任性到底。
元靈老君急了，直接甩起了自己的龍頭拐杖：“過分，太過分了！你是天尊，怎麽可以不履行自己的責任，你真是要氣死我了！”
她下意識撫上自己的心口，原來，這種痛到不能呼吸的感覺，是心痛？爲他心痛？
不過這些不是他怪關心的，他們此次下界的目的，就是要把奕铉給帶回去，當時紫微星君便是這樣囑咐的，不論用什麽辦法，隻要大成功目的亦可。
“我們下界前，紫微星君可是說的很明白，人界有人界的規矩，天界也有天界的規矩，你再不回去，就隻能去神殿，以天皇伏羲之名義，對你降下天罰，此等滋味，想必你會願意嘗試！”
對她的譏諷，他早已免疫：“是，這就是我的本事，我若不逼你，你又怎能說出自己的心裏話？”
他抹了抹頭上的汗，天界已經進入了百年一輪回的漫長冬季，他已經很少有熱成這樣的時候了，他撩了一把自己的銀發，也往前站了站，希望可以借點清晨的舒爽涼風：“尊上，紫微星君也不想這麽做，但您也知道，伏羲之力有多麽強大，就算紫微大人想要包庇您，也是莫可奈何呀！”不敢停頓，他繼續勸說着：“你要找人可以，但請先回去，給衆仙一個交代，等危機過去，您再下界不遲。”
神仙壽數無限，自然想什麽時候來找就什麽時候來找，但人的壽命，卻隻有短短幾十年，錯過這一回，他不知再要去哪裏找她。
當然，他眼中的神色無人能夠瞧見，元靈老君也真是氣得狠了，打了兩下，就再也打不動，隻拄着拐杖，在那裏唉聲歎氣。
“偏是不放！”他猛一用力，将她拉直話中，緊緊箍住：“你不是與魔獸訂下血契嗎？叫它來對付我啊！看看我死了，你到底會不會傷心！”
萬物生靈皆有靈魂，肉身死去，靈魂回歸地府，喝了孟婆湯，該前世之事盡忘才對，曾經那些恩怨糾葛，和現在的自己，又有什麽關系？
“一天。”
她在擔心什麽，又在害怕什麽呢？
“尊上……”
心痛……
大概是關心則亂，他怎麽會有事呢？不管前世如何，離開了自己的他，才能過得更好。
“是，我是瘋了，爲了找你，爲了留下你，我真的是快要瘋了！”他掐住她的下巴，眼神灼烈，一字一句，似從口齒中硬生生擠出：“書幽，我真的夠了，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讓你離開我！哪怕是一起赴死！”
兩手撐在桌案上，她死死盯着面前的茶壺，好似那茶壺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不盯出個洞來就不罷休。
但上天卻連這點微薄的希望也不給他，他從不信命運，凡人尚能爲了理想而永不妥協，他堂堂一介天尊，又爲什麽，不能爲了自己的心願活一回呢？
她悚然一驚，連忙捂住耳朵：“不是的，我沒有自欺欺人！”
雖然很想直接去玄雲宮看個明白，但終究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隻讓窮奇将自己送到彌秋之境，跟着屋宇花束，遙遙凝望。
“我自然明白，現下天界所面臨的動蕩，但是……”他閉了閉眼，低沉道：“沒有得到我要的答案，我怎能甘心回去。”
“你這個瘋子！”錦歌有些慌了，此刻的奕铉讓她感到害怕。
天罰？呵，他嘗到的所謂天罰還少麽？就算再來一次又如何？
當這個天尊真是無甚意思，當初是爲什麽要當這個天尊呢？他以爲可以與她長相厮守，哪怕每隔五百年，才能真正與她親近一次，但這對于他來說，已經很滿足了。
但他必須硬着頭皮說下去：“您應該沒有忘了您的那位叔叔吧？聽說最近西海異動頻繁，連龍王敖閏大人，也開始傾向于那位西海蓮帝，在這樣一個時候，您盡快趕回天庭，才是當務之急。”
真是太讨厭了！
“少昊，求求你，不要這樣！”她仰着臉，月色落入她眼中，顯得黑眸清亮，看上去，就似淚盈滿目，他嚣狂灼烈的氣息驟然減退，但随即，又爆裂出更加濃厚的狂熱：“少昊？少昊！你在叫我嗎？在你眼裏，我究竟是少昊，還是奕铉，又或者，你留戀的，僅僅是曾經那個不谙世事的小仙君！”
他怔住，她用這樣平靜的言語，訴說着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就仿佛拿了一把利刃，一邊笑着，一邊一下下戳着他的心，那麽痛，那麽痛，她卻一點也感覺不到，還在繼續戳刺。
司南上仙也很爲難，他們面前的可是天尊，天界的主人，他們就是再氣，也不能強行帶他回去，奕铉與書幽之間的事，他并不是很了解，隻是知道，當初書幽還尚在天庭司造物之職時，天尊大人對她并不是很親厚，也很少與她接觸，兩人之間，是一般的上下級關系，也從未聽過，天尊對她有何不同尋常的想法與做法，就是每隔五百年，她都要在天尊大人的安排下，去閉關修煉一陣，也不知都修煉些什麽，總之每次修煉結束後，書幽都會忘記以前的事情，隻記得自己的名字和司職，想想真是豈了怪哉。
“你既然知道我忘了，又何必執着，把我當做北堂錦歌不好嗎？”
忽然覺得自己很傻，他可以爲她付出一切，但她卻一點也不在乎，他挖出自己的心，雙手奉上，她隻看了一眼，就不屑丢棄。
“人間有句詩，我特别喜歡。”他将臉靠在她肩膀上，輕輕低喃：“結發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聽他好聽的聲音，念出這兩句詩，錦歌的心尖也不由得跟着顫了顫。
“這是我一輩子的願望，那麽美好，換做你，你肯放棄麽？”他驟然擡頭，捧住她的臉：“所以，就是死，我也不會放手！”言罷，俯身狠狠将她吻住。
她又驚又恐，滿腦子暈暈乎乎，隻聽他的聲音不斷傳入耳中：“你既與魔獸訂立血契，那也與我來締結一個血契吧，隻是我這個血契不同尋常，乃爲魂魄契約，你就是死了，也與我脫不了幹系，生生世世，至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