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87章 是他還是他

從外面看去,奕铉的住處華麗無比,不過内部擺設卻極爲簡單,甚至到了單調的地步

在他的寝房内,除了靠牆的那一排超大櫃子和幾把木椅,也就隻有房間中央那張被鲛紗圍起的床榻了。

房間雖然黑,但今夜月色明亮,借着窗外投射而入的夜色,她可以清楚看到房間内的一景一物。可即便看清的清楚,也沒什麽可看的,因爲他的房間實在太空闊單調了。

原以爲那些櫃子必然會用靈力鎖住,當當她試着去查看時,卻發現每一扇櫃門都可以輕易打開。

或許真是自己想多了,不是每個人都有見不得人的秘密,更不是每個人都有瞞着自己的秘密。

大概是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變得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起來。

她不知道奕铉會離去多久,還是趁着他回來前,趕緊離開吧。

窮奇說會抹去她在這裏的所有痕迹,隻要在奕铉歸來前離開,應該就不會被發現。

那個男人一定沒想到,自己會膽大到探查他的秘密吧?

心裏明白不能讓他知道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爲,但是卻又隐隐期待,當他知道自己這一系列忤逆他的舉動後,他會是什麽表情。

自己大概真的腦袋壞掉了,竟然會去想這種事情。

爲了證明自己不是變态,還是趕緊離開爲好。

正要命窮奇将自己傳送回去,一擡頭,正巧看到了對面牆上懸挂的一幅畫。

那幅畫色彩極淡,色調也很是陰暗,一點也不鮮明,挂在那裏,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故而光線不明時,很難看到。錦歌一怔,不知爲何,心裏還沒做出選擇,腳步就已經不停使喚朝那幅畫走了過去。

畫像正好位于垂簾之後,想來除了奕铉自己,這幅畫還從未有人看到過。

走上前,目光緊緊膠着在畫中那一道道簡潔卻不淩亂的線條上。

畫上所繪乃爲一名女子,女子側身而立,姿态閑淡而自然,她散着一頭過膝長發,似在遙望遠處,從畫的角度分析,繪畫之人,可能正位于她的右後方,也正因爲如此,此人将女子的蹁跹婉然的身姿繪制得活靈活現,卻唯獨沒有繪制女子的面容,更遑論神态。

隻看背影,便知此女定然清麗無雙,色相不俗,但看不到長相,隻能憑猜測,還是挺令人惋惜的。

畫中之女,大概就是奕铉口中念念不忘的那位故人吧?的确有令他相思刻骨的資本,他那樣的人,所愛女子也必定不是凡夫俗子。

總覺得有那麽一點在意,但絕對不是失落或吃醋這種可笑的情感,而是一種……一種很奇怪的,好似心底被狠狠觸動的感覺,又酸又澀,又恨又怨。

手指不由自主撫上畫卷,沿着女子的臉頰,一點點滑下……

突地,她察覺到一絲不對勁,細細看去,見女子的頸部,似乎挂着一樣物事。

金色的,閃閃發光的……

咦?

好眼熟。

用手摸摸,雖沒什麽特别,卻有種實際上真的摸到的錯覺。

她又湊近了細看,在她的盯視下,那挂墜的顔色漸漸變深,越來越清晰,像是已經真是呈現在自己眼前一般。

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她閉上眼,開始運用神識,探尋入畫。

不多時,她睜開眼,眸中盈然生亮。

她低聲對窮奇道:“你能不能看得出,這畫中是否有法印的痕迹?”

一道紅光纏繞上畫卷,片刻後,窮奇道:“不錯,的确有某種法印,将畫卷封住。”

“能不能解印?”

“可以,但法印解開會發生什麽,吾無法預料。”

“沒關系,你隻管解印,其他事情你無需操心。”

窮奇說了聲是,一道紅光射入畫卷之中,色彩黯淡的畫面頓時變得鮮豔起來,就像是一幅黑白水墨畫,突然被染上了顔色,變成了細膩跳脫的工筆畫。

尤其是女子胸前的石墜,越來越栩栩如生,簡直就像真的一樣。

突地,所有光芒消失,畫卷又恢複到了原先的樣子,于此同時,地面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似乎有什麽東西落在了地上。

錦歌彎腰一看,竟然是那顆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金色挂墜。

一刹那間,她腦中閃過無數想法,少昊的本體在這裏被找到,這也許,正是說明了那些自己從未敢想的疑惑。

她拿起挂墜,口中輕喚:“少昊。”

挂墜蓦地光芒大盛,一道金光後,挂墜消失,赤身裸體的少昊靜靜站在她面前。

沒有了初時的尴尬,她定定看着他,看着那張熟悉的面容,卻陡然覺得,這不是自己熟識的那個人,他很陌生,簡直就像從來沒有見過一般。

她擡手,撫了撫他的臉頰,冰冷一片,幾乎要凍僵她的手指。

“少昊。”再一次輕喚,但眼前的人,卻沒有半點反應,連眼神都是空洞無神的,雖真實美麗,卻僅是一具冰冷無心的屍體。

這一下,她心頭發寒,整個人都像是被凍僵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爲什麽她會這麽蠢,爲什麽她會這般輕易就相信一個人?

那些信任,那些依賴,那些眷戀,直到這一刻,終于如被風吹散的齑粉,煙消雲散了。

……

找不到錦歌,甚至連她的消息都得不到一點,他幾乎将整個帝江翻遍,卻還是什麽也得不到,強大如他,心中的堅硬堡壘,也于瞬間坍塌。

那些惶然不安,侵擾着他,吞噬着他,這麽多年了,這是他自那次後,第一次感到驚慌無措。那個人,總是能輕易牽動他的情緒,或許于她來說,自己隻是個可有可無之人,甚至被他厭棄,被她仇視,但對他而言,她卻是他賴以生存的唯一希望。

他害怕,怕得不得了,怕曾經的悲劇又會重演,更害怕那樣的曾經,會讓他永遠失去她。

有些事情,或許已經瞞不下去了,但他卻固執得想要守住最後那點微薄的可能,紙永遠包不住火,當曾經的一切再次擺在她與他的面前,他不知道瘋掉的,會是她,還是自己。

或許她隻是一時耍小性,故意躲起來氣他,又或者她路癡的毛病犯了,走到了哪個連自己都未曾去過的地方,又或者……他不斷給自己尋找各種可能性,告訴自己,事情也許并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糟糕。

但當他踏入玄雲宮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一切已再無轉圜餘地。

私自擅闖他住處的人,都會被處以極刑,更别提闖入他的寝房了。

他感覺到自己的房内有人,但他卻無法像平日那般雷霆震怒,如果他猜得不錯,接下來雷霆震怒的,該是擅闖自己房間的那個人。

“爲什麽不點燈?”他走進房間,擡手起火,房間頓時被火光照亮。

房内的景象很是詭異,通天落地的鲛紗簾前,錦歌正襟危坐,在她的身旁,站着一名渾身****的男子,那男子一動不動,金色的長發随風起舞。

本該令人感到香豔無比,實則卻是觸目驚心。

他眼神閃了閃,氣息卻仍是不亂:“不知道這裏的規矩麽?”

“知道。”錦歌面無表情道:“擅闖玄雲宮者,死。”

他點點頭,口氣沒什麽變化,還是沉沉的,沒有起伏:“饒你一次,下不爲例,出去!”

錦歌擡頭,曜黑的眼就像個巨大的黑洞,看得人心底發怵:“面具摘了。”

“我的話沒聽到嗎?出去。”

“面具摘了。”她似乎隻會重複這一句話,連口氣都是一模一樣。

他驟然生怒,手中火光雖心境騰起跳躍:“還要我再說幾遍?”

她起身,卻不是離開,而是走到他面前,瑩瑩火光将她的臉容照得明暗交錯,仿若幽靈:“把面具摘了。”

他的怒火突然間散了下去,手中的火光也随怒火一同熄滅,房間立馬又變得黑漆漆一片。

“你真想看?”

“摘了。”

他不說話,隻靜靜站着,兩人之間相隔,僅不到半步距離,彼此呼吸,清晰可聞。

就這麽站了許久,他這才緩緩擡手,握住臉上的面具,一點一點,慢慢取下。

先是眼睛,漆黑如夜的眼;接着是鼻梁,高挺端正的鼻子;然後是嘴巴,纖薄優雅的唇,最後的是下巴,她盯着看了無數次的下巴……

當面貌完全展現在她面前時,她的眼神依舊甯靜,波瀾未興,這樣的表情,讓人看了心裏害怕。

“錦歌……”

“呵。”她輕輕笑了起來,嘴角上揚,很是好看,但眼睛裏卻是冰冷的光澤,比月色還要蒼白陰寒:“奕铉?少昊?我到底要叫你什麽?”

他緘默不語,這個時候,他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明明有那麽多的話想要對她說。

“現在呢?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爲什麽騙我?”

他斂目,容顔一半明亮一半陰暗,就像是那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長久的緘默,他突然低聲喚了句,“書幽……”

錦歌眼中這才露出一絲訝然,但很快就被冷光覆蓋:“你還沒睡醒嗎?大祭師大人。”

“書幽,你真的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這番變故是她始料不及的,他對着她喊書幽,這是什麽意思?本來占了上方,被他這麽一喚,她心底忽然有些不安,咄咄的氣勢也弱了幾分:“你當我是三歲小孩?這種下三濫的伎倆也能拿出來搪塞我?”

“你不信我?”

她冷笑:“你扪心自問,我要拿什麽去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請給我一些解釋的時間。”

“要解釋是麽?就現在吧。”就算他不說,她也會給他解釋的機會,她又不是戲本子上的小姑娘,明明難受得不了,還要拼命大叫我不聽我不聽。口是心非這種事情,也有個輕重之分,太過了可就有矯揉造作的嫌疑了。

他神色惘然,似有些欲說還休,錦歌一時間茫茫然,不知眼前所見之人,究竟是奕铉,還是少昊。

“書幽,你……你跳下鏡虛之海的事,有印象麽?”

鏡虛之海?偶爾會夢到一個像鏡子一樣的大海,但自己究竟爲何會跳下去,她是一點也不清楚。

“記不得了。”

聽她說記不得,他似乎有些失落,又似乎有些慶幸,“除了知道自己前世是天上的神祗,其餘過往,你全部都不記得嗎?”

“你指的是什麽?”

看來是真的忘記了,忘記了美好的,也忘記了痛苦的。

“既然記不得,那便不要再去計較了,前世今生,其實沒必要分得那麽清楚,你隻需要知道,曾經的你很喜歡我,我們兩情相悅,舉案齊眉,乃是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她聽了一點也覺得感動,隻覺得好笑:“兩情相悅,神仙眷侶?那你告訴我,既然你我之間如此美滿,我又爲何會跳下鏡虛之海?”

他早有準備:“自然不是你自己願意跳下去的。”

“你是說,有人陷害?”

“可以這麽說。”

“是誰?”

“那個人已經死了。”

“這就是你的答案?”

“書幽……”

她不耐打斷,“我叫錦歌,北堂錦歌,不是什麽書幽!”

“你在恨我?”以往他戴着面具,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此刻,一半明亮一半黑暗裏,他臉上的憂傷,竟然那麽明顯,那種疼痛,像是一下下戳進她的心裏。

也許,上一世的自己,真的深愛着他吧,否則這種痛入骨髓的悲傷,又是從何而來?

但前世是前世,今生的今生,他欺騙的不是書幽,而是北堂錦歌。

她搖搖頭,退後一步,與他拉開距離:“我不恨你,恨是一種強烈的感情,我對你隻有失望,沒有其他。”

“你在說謊!”他忍不住踏前一步,逼視着她:“就算你不承認,你的内心,你的靈魂,都在告訴我,你是愛我的!”

“可笑,我愛你什麽?于我來說,你隻不過是一個陌生人而已,你覺得我有可能愛上一個陌生人嗎?”這樣的言語,這樣的拒絕,她曾經也對楚淩風說過,他深知他們最在乎的是什麽,不管是愛還是恨,毫無感情才是最傷人的,奕铉是個驕傲的人,這樣說更能令他痛苦。

嘴上說不恨,其實還是有些恨的,否則,又怎會生出這種心思,好似隻有他痛,自己才會開心。

“書幽,你還是這樣。”可事與願違,他不但不氣不怒,不傷不痛,反問開懷而笑:“如果你真的不在乎我,你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你在生氣,生氣是因爲在乎我,對于不在乎的人,你隻怕連生氣的心思也不會有。”

總是能被他輕易看穿心思,她無力一笑:“是,我是在乎,這下你可高興?”

“自然高興。”

“我在乎的人是少昊,不是奕铉……”

“奕铉就是少昊,少昊就是奕铉。”

“那他呢?”她伸手指向那個赤裸裸站着的“男人”。

奕铉回身看了眼,兩人除了發色與眼瞳外,根本就是同一個人:“你看到的,隻是一個死物罷了。”

“胡說,他第一次被我喚醒的時候,明明就是少昊!”

“你以爲他是少昊,那是因爲我讓你以爲他是少昊。”見她露出疑慮,他溫聲解釋:“它是你前世所造之物,本沒有靈魂,爲了接近你,我取出自己的一魂一魄注入其中,使它擁有靈性。這是一種古老失傳的禁術,施術者,會因缺少魂魄而喪失記憶,有損修爲,嚴重之時,更會導緻魂飛魄散……”

聽到這裏,她不由得爲他捏了把汗,想到上回他發病,大概就是因爲使用了這個禁術的原因吧。

“書幽,我找你找了整整七十年……”他輕撫她的臉頰,感覺到她心裏流露出的害怕,眼神越發柔軟:“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自你跳下鏡虛之海起,我便下界來找你了……答應我,再也不要離開我。”

他眼神溫柔如水,被那樣的一雙眸子看着,就好似身處一片溫暖美麗的海域,身體被暖洋洋的海水包裹,在其中沉浮飄搖,說不出的舒服。

差一點就要點頭,卻在目光觸及對面畫卷時猛地清醒過來:“我不是書幽!”

“書幽你……”

“就算前世我是她,但今生,我是北堂錦歌。”一瞬間的慌亂後,她很快平靜下來:“奕铉大祭師,我說過,我不願做别人的替身,就算前世也不可以。”再者,自己到底是誰,不需要他來告訴她,她會自己去弄清楚。

“書幽,我們沒時間了,你必須盡快跟我回去。”否則,她便會有魂飛魄散的危險。

“不管你是奕铉,還是少昊,我都不會跟你走。”

“爲什麽?”難道還是在恨他?

錦歌面色很平靜,一點也看不出憤怒的意思,“沒有什麽爲什麽,我在這裏有朋友,有親人,有我的理想和願望,我爲什麽跟你去一個虛無缥缈的地方?我不能賭,也不敢賭,我之前說的都是實話,你以爲我在氣你麽?或許是有一點那種意思,但那卻是我的心裏話,你對于我,不過是一個才認識半年的陌生人,嗯,準确說來,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難以苟同:“怎麽會?你我之間,有着跨越千年萬載的糾葛,又豈會是陌生人!”

“那隻是你的想法,而我,我看重的,隻有東洲這片大地,因爲這裏才是我熟悉眷戀的地方。”

“這麽說,無論如何,你都不肯跟我走?”他垂下頭,眼神黯淡。

她看着他,明明是少昊的臉孔,可爲什麽,他卻會是奕铉呢?她苦笑着搖搖頭,說什麽放下,要真的放下,談何容易?

“之前我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吧?”

“你的話,每一句我都記得很清楚,不知你指的是那一句?”

她轉過身,目光從對面的畫像上掠過,投向窗外的夜色星光:“從此,你我之間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他猛地擡頭,目光灼烈似火:“絕無可能!”

“以往都是你說了算,但今天,偏要由我說了算。”她邁開步子:“你說與魔鬼做交易,必要付出代價,我倒想看看,你我之間,需要付出代價的人,到底是誰!”

不能讓她走!絕對不能讓她走!

她若是走了,這輩子,怕是都再也見不到了……

奕铉滿腦子都是這種想法,顧不得其他,打算用強制手段将她留下,可還沒出手,術法就被打斷。

“攔住他,他若一意孤行,大可奪其性命。”留下窮奇,她頭也不會大步而去。

如今的她确實有與他叫闆的資本,或許終有一日,他将再也無法掌控她。

當初爲了确認她身份,才将洪淵交給她,可那時的他并不知道,所謂命運,就是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在他以爲掌控了一切時,命運卻在悄悄嘲笑他的愚蠢。

身爲神尊,掌控天下萬物生死,卻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

高高在上的天尊,第一次,生出了無能爲力的挫敗感。

“唔……”體内靈力又開始反噬,他剛才說的話,并非完全爲真,他又一次騙了她。所謂禁術,并不是靈魂分離,而是重聚靈魂。

逆天而行,終有報應。

“主子!”白從一向謹慎穩重,此刻卻面帶惶然,神色倉促。

“何事?”強自壓下體内動蕩之力,他這才啞聲開口。

白從鄭重地拜倒在奕铉身前,叩首道:“主人,該是時候回去了!”

他振袖一揮,決然道:“她一日不答應我,我就一日不回去。”

“主人,請您三思。”

“白從,最近你越發啰嗦了。怎麽?你們九尾天狐一族,都這麽喜歡唠叨嗎?”

“小人不敢,隻是主人下界時日過久,所謂國一日不可無君,凡間尚且如此,何況天庭。”

“你擔心什麽,才兩個月而已,不會有事的。”

“即便無事,主人的身體……”對于奕铉所行之事,白從再清楚不過,倒行逆施,終是不妥。

“還死不了,做什麽大驚小怪!”内體的反噬越來越厲害了,對于自身的狀況,奕铉再清楚不過,就因爲清楚,才忌諱被他人提及。

白從不發一語,靜靜跪了許久,突然再次叩首,嗓音凝肅,隐含惶然:“天界已派人下界,司南上仙與元靈老君不日便到。”

正欲發火的奕铉蓦然一驚,同時,漆黑的夜空上光芒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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