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二号,我在走廊站着,突然聽到工作室裏傳出一聲響動,我在極短的時間判斷出來,是主人碰倒了辦公桌上的木雕。
那木雕是一棵小樹,樹梢上纏着一條蛇,蛇尾翹在半空,蛇頭對着主人。
我經常給木雕擦灰塵,知道主人很喜歡,擺放的位置并不随意,除非是遭遇突發事件,讓主人分神,否則不會那麽不小心。
我在門外走動,不知道主人發生了什麽事,腦部的程序開始變的混亂。
在這時,工作室的門從裏面打開了,主人走出來,“去給我放水,我要洗個澡。”
我看一眼主人,他的面上不見任何異常。
浴室的浴缸前幾天才換過,比以前的更大,方便主人睡覺。
我放好水,将毛巾搭在手臂上,站一旁等着指令,盡管我早可以支配自己的身體,自由活動。
可還是對主人虔誠,服從,永不背叛。
主人的身上也很白,極少見陽光,又加上遺傳,那種白接近透明。
我以爲主人會洗很長時間,或許還會睡上一覺,沒想到他這次隻是洗了洗起來了。
甚至都沒叫我給他按摩一下頭皮。
主人甩甩濕答答的頭發,我把手臂上的毛巾放在他的頭頂,輕輕揉了揉,拭去上面的水。
我享受這個舉動,可以肆意擁有主人。
他此刻的樣子,隻有我能看到,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呼吸着他的氣息。
這種獨特的感覺會讓我的心口發熱,身體随時都會爆開。
“我發現……”
主人的聲音讓我心下一緊,下一刻聽到他說,“浴室的地磚紋路真難看。”
我松一口氣。
原來并非是懷疑到我身上。
主人張開手臂,我拿着一件黑色的睡袍上前,低頭将一隻袖子套進他的手臂,之後是另一隻。
他剛洗過澡,皮膚微紅,我的指尖碰到的時候,溫度也要比平時高一些。
關于這點,我可以無比确認,因爲我無數次在主人睡着後,用舌尖,嘴唇量過他的體溫。
現在他哪怕是有一點點發燒,我都能用唇感覺的出來。
我給主人整理浴袍的領口,把些許褶||皺||撫平,爲他弄好後面的衣領。
主人蹙着眉梢,似是在想着什麽東西,我碰到了他的後頸一塊皮||膚,還有耳朵,他都不曾發覺。
這很不正常。
換做平時,主人沒有睡覺的時候,神經極度敏||感,一點蛛絲馬迹都不會逃過他的觀察。
我懷疑是主人工作上的事,或許跟主程序有關。
主人突然歎了口氣。
我的動作不停,雙手放在他的前襟上面,往下移動,将垂放的腰帶拽上來,松松系在一起。
在我把主人的袖子,下擺都整理妥當,主人說,“出去吧。”
我轉身走出房間,輕帶上門。
一小時後,我收到主人的指令,讓我在七小時後叫醒他。
我推門進來,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的俯視過去。
主人趴着,兩截小腿從睡袍下露出來,左腳搭着右腳,他的臉壓在枕頭上,被床頭櫃那盞燈投下來的燈光一照,顯得有幾分柔和。
我看一眼床,在空出來的那塊位置上停留幾秒,合衣躺上去,跟主人的距離隻有半拳。
主人從來不說夢話,也不會出現一般人會有的磨牙,踢被子,流口水,他睡着以後,意識接近消失的地步。
所以我才能對他做出大逆不道的行爲。
七小時後,我叫醒主人,他不像平時那樣,醒來去工作室,而是坐在床上抓頭發,有些許的糾結,遇到了難解的問題。
我看着主人一邊臉頰壓出來的印子,想去舔一口。
“親情是什麽?”
主人自言自語後,他命令我在一分鍾内交出答案。
我飛速搜索出相關的教材,給主人看了幾個影像,第一個影像裏的畫面是大雪紛飛,天剛蒙蒙亮,路上有很多電動車,家長送孩子去學校上早自習。
到學校門口,家長們半蹲着檢查自家孩子的衣着,書包,嘴裏叮囑着要聽老師的話,在學校好好學習,不要跟同學發生矛盾,他們的神情寵。
第二個影像是一個婦人牽着小男孩進去一家樂器行,問他喜歡哪種樂器,想不想學,滿眼的期盼。
小男孩挨個去摸不同的樂器,臉上挂着好奇,他最後選的是一架鋼琴。
婦人開心的笑起來,用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錢買了那架鋼琴。
第三個影像是一家三口在飯桌上吃飯,唯一的一盤魚放在孩子面前,父母吃的是青菜。
等到孩子放下碗筷,到客廳玩去了,父母才會将盤子端過去,拿筷子把魚的零碎一一吃掉,連湯都沒浪費。
主人指着影像裏的一幕問我,爲什麽孩子吃魚肉,爸爸媽媽撿魚骨頭。
我把從中央搜到的答案讀給他聽,那是一種本能,即便幼崽已經成年,家長還是會那麽做。
主人似乎是懂了,“原來那是親情啊。”
他轉過來又問我,“那友情呢?”
那三種感情是人類的七情六欲裏面最重要的,也是最複雜的,我尚未掌握,隻能給同樣不明白的主人看影像。
關于友情的影像是幾個片段,有一對老鄉在社會底層艱難的掙紮着,他們會出言攻擊對方,但是一個陷入絕境,另一個沒有落井下石,而是伸手拉一把。
有不是親兄弟,來自五湖四海的幾個年輕人跪地結拜,自此不離不棄,同心協力,克服一個個困難。
還有是校園裏的友誼,同桌間的嬉笑打鬧,天真燦爛,小矛盾不少,譬如我在睡覺,你的胳膊撞到我,又譬如說好了考試的時候把試卷挪一點,卻變卦不講義氣,或者是我喜歡的女同學暗戀你,讓我給你轉交情書,不管如何,都會在一個笑容後重歸于好。
我放完一個影像,去點開下一個,主人半搭着眼皮,不知道是在認真的看着,還是不以爲意。
主人在默了一會兒後問我,什麽是情。
我這次出現了明顯的停頓,持續時間三秒以上,主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裏面,沒有發現。
情是三種感情當中,最微妙的,變數也最大,今天不能失去,隻有死亡才能将彼此分開,明天卻能老死不相往來。
我将影像呈現在主人面前,那是是一對相擁在一起,閉着眼睛親||嘴|的情侶,他們穿着同款泰迪熊睡衣,有着一樣的短發,一樣的身體特征。
我的私心作祟,選擇的情影像是兩個男的,而不是一男一女。
主人叫我把影像放大,調整數據。
下一刻,那兩位主人公在我跟主人眼前做着親密的事,畫面清晰到可以看見所有細節。
主人蹙眉,說太髒了。
他沒給我回應的指令,所以我沒發出聲音,隻是在心裏說出不同的答案,不髒,是世間最美好的事,我想跟主人做。
情并非隻有甜蜜,也有撕心裂肺,背叛,痛苦,怨恨,甚至是恐懼。
我将這些情緒對應的影像都一一排列,按照順序給主人看,他不再說話,沉默着看完最後一個。
當然,所有影像裏的主人公都是男的。
我在主人未曾領悟情時,讓他最先了解同性之間的戀,他會形成一種認知,做|||也可以是男人間的事。
這是不該做的事,可是我做了。
主人看完影像,給我輸入一段指令,叫我準備晚飯,不要暈菜。
我的所有功能都是主人賜予的,因爲有他,所以我會存在。
主人偏素食,我爲他拟出晚上的菜單,分别是蒜蓉茄子,醬黃豆,孜然土豆,雙椒蒸豆腐,還有一道金針菇番茄湯。
客廳的小黃狗在叫,它是定時的,一小時繞着客廳走動一圈,叫上幾次,再回原處趴好。
我早發現了,主人喜歡小黃狗,卻不想養一隻真狗,他嫌麻煩,也沒辦法陪伴,因爲他除了工作,是睡覺,他連自己都養不了,是我在養他。
這也是主人沒有朋友的原因之一。
不過,主人有我了,我會是他的家人,朋友,伴侶。
主人下來吃飯的時候,眉間的陰影更深了,晚飯吃的不多,那碗湯他平時能全喝掉,這次也吃喝了幾口。
接連幾頓,主人都是食欲不振,他問我,有沒有什麽新鮮的東西。
我進入中央買材料,照着步驟給他做了一盤臭豆腐。
主人嫌棄的捂鼻子,說太臭了,他還懷疑我壞掉了,才會做出有毒的東西。
我垂手立在一旁,讀者臭豆腐的介紹,美食中的王者。
主人把那段介紹看了一遍,這才夾了一塊臭豆腐吃,他的表情變換了幾次,說吃着還行。
我還給主人訂購了一瓶飲料,和臭豆腐一樣,也是從低等星球運輸過來的,星球上的人類都把那種飲料叫做可樂。
主人喝了一點說不好喝,叫我扔掉。
結果第二天,主人讓我去中央下單,購買了一箱子可樂。
他的想法是,難喝,提神,不會睡覺。
主人把我叫去工作室,我按照指令打掃收拾。
主人在編寫程序,我擡眼,一行代碼進入我的腦部,這一刻我才知道,主人即将面對主系統的考核。
他在爲自己的考核反複修改設定數據。
這方面我沒有接觸過,也不了解,我想主人要是能通過考核成爲主系統,職位一高,權限會變大,到那時,他成爲上級,工作時間或許能穩定下來。
那主人的身體不會越來越差,我每次看他睡覺超過一天,都怕他醒不過來。
主人已經有兩天沒離開工作室了,他還在編寫程序,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代碼,删除修改,再确認。
到了第三天,主人的臉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眼臉下的青色很重,他在忙碌的間隙中問我,除了可樂,還有什麽東西能阻止他睡覺。
我想讓主人去睡一下,多久都好。
可是我隻能服從,不能做出指令外的舉動,我從中央調出歌單,根據幾個關鍵信息搜索到一首《雙截棍》。
那是一首無論聽幾遍,都聽不出在唱什麽的歌,除非盯着歌詞,一個字一個字的看。
主人靠那首歌堅持到寫完最後一道程序,直接癱在椅子上不動了,他後仰着頭,脖子上的血管清晰可見,透着一種極不健康的顔色。
在陷入黑暗前,主人給我下了指令。
我把主人從椅子上抱起來,他又瘦了。
望着靠在自己胸前的主人,我的心口傳來不适的感覺,有點疼。
十二月一号,上午九點二十六,大雪在中央發出的通知中準時降臨,一分不差。
每年冬季都會有三到五場雪,是大是小,時間長短,根據一整年的氣溫總數據變化而定。
主人本來出門,一下雪,他連花園都不去了,穿着棉襪子在客廳窩着,像木雕上的那條蛇,進入冬眠狀态。
“司斯祀,吳無務,哪個更合适?”
我聽到主人念着那兩個人名,之前我暗地裏混入過主程序,記得他們是系統工作人員,主人的同事。
之後我又聽主人說抛硬币吧,正面司斯祀,反面吳無務。
主人叫我上樓去書房拿,那是主人唯一一次去低等星球帶回來的一樣東西,說是一塊錢,在那裏很多東西都買不到。
硬币從主人手裏抛出去,掉在地上轉了好幾圈,停下來時是正面。
主人支着下巴看那枚硬币,很随意的說,“那是你了。”
他把我叫過去,喊我的名字。
我單膝跪在主人的腳邊,等候下一道指令。
主人一手撐着頭,另一隻手摸了摸我的頭發,“一小時後,我會陷入沉睡,意識會進入虛拟空間參加考核,其中有個重要數值需要你來提供,你可願意?”
我說願意。
主人,我會與你同行。(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