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的,咖啡廳人不少,有個什麽動靜都沒知道。
陳又放心許多,他記得這人姓單,單良,是善良的諧音。
挺有意思的名字。
單良喝口咖啡,臉白的過分,五官很耐看,“醫生,沒有打擾到你吧?”
陳又心說,我敢說有麽,我不敢啊,你沒發現我很慫麽?
他露出溫和無害的笑容,“沒有。”
單良把杯子放下來,“醫生,能不能耽誤你一點時間?”
陳又瞅瞅年輕男人,又要講故事了?你說你,幹嘛一次兩次的跟我講啊?難道我臉上寫着“知心大哥哥”這幾個字麽?
他在心裏歎口氣,“有什麽事你說吧。”
日頭才剛升起沒多久,街頭的行人和車輛打着光影不停交錯。
單良垂着眼皮,他穿着高領的棕色毛衣,臉是白的,唇是白的,手也是白的,僅露出來的部位都呈現了一種接近透明的感覺。
陳又靜靜的等着,不會催促。
良久,單良開口,“我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從小學開始,我每一次考試都拿年級第一,家裏的牆上貼着我的獎狀,弟弟妹妹把我當榜樣,全家都以我爲榮。”
“上了高中以後,我開始參加大大小小的競賽,爲班級爲個人努力,我的夢想是當一名老師。”
說到這裏,單良抿嘴,笑了一下,很單純,還有些腼腆。
陳又愣了愣,忽然想往下聽了,對方卻停在高中,好像自己的生命也停在了那一年。
他沒捉住自己的好奇心,給跑出來了,“然後呢?”
單良臉上的笑意不見,沒有接着說,而是問,“醫生,你信命嗎?”
陳又沉默了。
他想了想,“怎麽說呢,命這東西,你信不信,它都在。”
單良喃喃自語,“是啊,在着呢。”
陳又莫名覺得冷,不是冬天的冷,是生命無常,命由天定的無助,凄涼。
單良歎口氣,“醫生,我終于如願以償了,可是我不開心。”
他摩||挲着蒼白的手指,神情迷惘,“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麽好追求的。”
陳又覺得面前是一隻迷途的小羔羊,搞不清方向,不想跑了,在原地等着老去死去。
現在也不能确定對方是不是有艾滋,跟不跟姜美人有關。
這種事,如果用假設和猜想來定論,有些不道德啊。
“你知道有個國家的人一年四季都不穿衣服嗎?你知道世上有一種果子是白色的,流出來的果汁卻是黑色的嗎,你知道有一種會流淚的樹嗎……”
陳又一口氣說了一大堆,他把剩下的咖啡喝完,“世界很大,遠超你的想象,工作累了,生活無聊了請個假去看看走走,你會發現很多樂趣。”
單良盯着陳又纏着創口貼的手,半響移開視線笑,“醫生,你知道的真多。”
我是瞎說的啦,陳又感歎,“這個世界也很精彩,比你想象的還要精彩。”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碰到了也沒辦法你說是不,比如我吧,倒黴的時候我會想啊,老天爺對我不好,想讓我難過,想看我的笑話,我偏不,我要對自己好,我要開開心心的,我氣死它。”
單良怔了怔,他又笑起來,不同于之前,“醫生,你的朋友一定很快樂。”
陳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一個人一種生活态度,他幹涉不了别人,别人也改變不了他。
單良垂了垂眼,“如果我能早點認識醫生好了。”
我才剛來,早不了的,陳又問道,“你還要咖啡嗎?要的話我給你再點一杯。”
“不要了。”
單良站起來,“醫生,祝你心想事成。”
他沒有同陳又握手,轉身走了,身形清瘦異常。
陳又松口氣,想到什麽追出去,街頭行人來來往往,已經不見那個人。
“真是個怪人……”
陳又嘀咕,他跑回咖啡廳,把自己的購物袋提走。
心想事成,這個祝福好好。
陳又有點遺憾,他應該也送個祝福的,可惜他反應遲鈍,沒趕上。
那人一副病态的樣子在陳又腦子裏打轉,他在街邊吸一口裹挾着汽車尾氣的冷空氣,“那祝你健康快樂吧。”
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是鬧鍾,提醒陳又去醫院的,他忘性大,越來越大,不記着不行。
到了醫院,陳又去隔壁,周醫生在跟個護士說話,見着他,讓護士走了。
陳又注意到護士的眼睛是紅的,他問周醫生,“怎麽了?”
周醫生讓他把門關上,“窗口期那麽長時間,有人心理承受能力差。”
陳又抽抽嘴,“傳播的途經那幾個,怎麽這麽怕?”
周醫生說,“萬一命不好呢?”
陳又,“……”
周醫生說,“幾年前有個倆歲的小女孩輸血被感染乙肝,是醫院的事。”
陳又的眼角一抽,輸血有風險,出門有風險,吃飯也有風險,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
“你跟我提命,我一個病人也跟我提命,搞不懂。”
“不懂才玄乎嘛。”周醫生問,“陳醫生你的檢查結果怎麽樣?”
陳又說,“我肯定沒問題。”
周醫生笑着說心态好,才是真的好。
他見陳又要走,趕緊說,“别走啊,趁現在不忙,咱倆再聊聊。”
陳又尋思回去自己那兒也是發呆,索性坐椅子上,跟周主任東拉西扯起來了。
臨近中午,閻書做完手術,他接了個電話出去了。
片刻後,某個公園裏
這個點沒什麽人走動,要是早幾個小時,會有一波老頭老奶奶晨練,也有年輕人晨跑,散步。
姜美人戴着毛線帽子,脖子上繞着幾圈黑色圍巾,一張臉白的吓人。
啪嗒一聲,她點燃一根香煙,對着虛空吸上一口,再緩緩吐出一團白霧。
煙霧漸漸萦繞,遮住了姜美人的視野和表情。
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定數。
在昨天晚上,她下定決心離開這座城市,去一個沒有人認識,那個瘋子找不到的地方重新開始,她想好了,會積極配合治療,盡力活的久一點。
可是,她清查郵件的時候,發現了一封大半個月前的郵件。
無意間的一個舉動,把她拖進黑暗,這次爬不起來了。
那封郵件的内容是遲來的道歉和問候,問她好不好。
她不好,她糟糕透了。
姜美人瞪着電腦屏幕,下一刻把電腦砸向地面。
多年前,姜美人跟幾個朋友登山,途中結識另外一行人,大家相談甚歡,一起上路。
在山頂,姜美人跟一個英國男人發生關系,沒有任何措施,那時候她年輕,剛好對方又讓自己着迷,她在山上度過了瘋狂的幾天幾夜。
下山的時候,他們遭遇當地人的恐吓,要求買一些東西,還要交出身上的值錢物品。
最後發生沖突,打鬥。
那是一個有着愉快的開頭,以驚恐收尾的旅行,也是姜美人的最後一次旅行。
當時有人受傷,有人流血,姜美人也不例外,她被那個英國男人拉着往山下跑,彼此身上都有血。
他們成功脫險,發瘋的親||吻,擁||抱,|做|||,比每一次都要激烈。
回憶到了這裏,姜美人的指尖開始顫抖,她低着頭,身子也在輕微的抖動。
老天爺給她開了一個玩笑。
那個英國人之後被查出有艾滋,他懦弱,逃避,一直沒有聯系她,死前才從她以前的同事那裏拿到她的聯系方式,給她寫了那麽一封郵件。
向她忏悔,想要得到她的原諒,好進入天堂。
一個月後,姜美人被同事拉着去獻了血。
她不敢想,自己的血被輸入哪個病人的體内。
更不敢想,當年的單良用的血有沒有可能是她的。
對方或許早查到了?
報應,都是報應。
昨晚姜美人把自己泡在放滿冷水的浴缸裏面,那種刺骨的冰涼讓想起來了很多事。
有一年,她做完手術回住處,已經是淩晨了,街上沒什麽人。
她遇到幾個酒鬼,差點被qj,是有個少年出來,阻止了事情的發生。
姜美人很害怕,她跑了,回家洗澡睡覺,沒報||警,也沒管少年的死活。
直到昨晚,她才把那些畫面拼湊完整,那個少年是單良。
當年她總是感覺有人在跟蹤自己,也是單良。
想殺了她,卻一直沒有動手,把她的命捏在手裏。
思緒驟然回籠,像一個急刹車,刺激着姜美人的神經末梢,她把煙掐滅,又去點燃一根。
這次她說起了今天的目的,也是難以啓齒的一句話。
“閻書,對不起。”
旁邊的閻書長腿交疊,不語。
姜美人抽着煙,嗓子堵着,鼻子也堵着,她哽咽,“真的很對不起……”
那天她的手臂受傷,是閻書用手給她按的,當時閻書的手心有道細小的口子。
還有更早的一次,有個心髒病人死在手術台上,家屬來鬧事,一群人上來打。
那個手術不是閻書主刀的,是他底下一個醫生,可他出于職業,必須站出來解決。
當時他的後背被劃了一道傷口,是由同樣受傷的她做了應急處理。
那時候誰會去注意血液裏是否有病||毒,會不會傳染。
爲什麽會這樣?姜美人從昨晚到現在,無數次的問自己,問老天爺。
她錯了,這跟别人沒有關系。
“對不起。”
姜美人來來回回的重複着,她不知道自己的情況,這人如果感染,也早錯過了打阻隔針的時機。
她現在隻能祈禱上蒼,别害了不相幹的人。
過去沒有那麽做,她很後悔,否則也不會跟單良有扯不掉的瓜葛。
姜美人哭着說,“閻書,你過幾周再去疾控中心做一次檢查吧。
她頓了頓,“帶上陳又。”
閻書終于開口,“人各有命。”
姜美人不敢置信的扭頭看去,她的臉上還挂着淚,煙霧散去,露出她痛苦的神情,此時多了許多驚愕。
閻書漠然。
姜美人呆愣了好一會兒,嘴裏都是苦味,這人連恨都不給她。
“這個,能不能讓你幫我交給陳又?”
閻書看了眼遞過來的紙袋子,手在口袋裏沒拿出來,“什麽?”
姜美人說,“是我的所有财産,還有一封信。”沒說信是給誰的。
閻書的眉頭動動,接了。
姜美人把指間燃到一半的煙掐掉,整個人都好像是輕松了很多,她挎上包,踩着細高跟鞋走出公園。
兩天後,一則新聞出現在上。
陳又在蹲廁所刷快報,刷的正無聊,把娛樂翻來翻去,不停刷更新,實在是沒别的可看了去看本市報道,結果冷不丁看到新聞,他措手不及,瞪了幾秒後驚吓的大喊大叫,“閻書,你快過來——”
客廳的閻書放下拖把去衛生間門口,“掉馬桶裏了?”
陳又急急忙忙,“不是,你進來啊,我給你……”
閻書出聲打斷,“不進,我嫌臭。”
陳又,“……”
卧槽,話都不讓老子說完,他匆匆擦了屁||股出去,“出事了。”
閻書倚着門,動動鼻子,轉身走。
後背的衣服被抓,他沒回頭,“上陽台散味兒去,什麽時候不臭了,我們再聊。”
“我跟說你出事了!”
陳又繞到閻書面前,面色凝重把手機給他看。
閻書的目光淡淡掃過屏幕,上面是個新聞,還附帶了兩張照片。
他面無表情,似乎是在預料之中。
屏幕上的那兩張照片一張是證件照,女孩子年輕漂亮,一張是身上蓋着白布,露出一張臉的屍||體。
那臉跟證件照上是一樣的,卻不再鮮活,隻有死白。
姜美人死了,是自殺。
她用了最簡單的方式解脫,終究還是沒有勇氣面對自己。(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