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行駛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到了五環以外,地點稍微有些偏,風景卻十分好,蘇曼看着車窗外一掠而過的小湖,若不是親眼所見,難以想象北京市區内還有風景這麽迷人的小區。
車子在門口被保安攔了下來,蘇曼付了車錢,又打了個電話給陶銳,在她和保安短暫溝通後,被放行進到了小區裏。
判斷一個小區的價值,有一個很重要的條件,就是看小區内的綠化區域和樓房所占面積的比值,這個比值越高,就說明小區環境越好,越适合居住,相對價格也昂貴。
現代很多電梯樓,建的彼此鄰近,甚至投影互相影響,有的樓層一天也見不到太陽,看着高檔,實際上住房環境十分差勁。
而這個頤景小區雖然有一定的年頭了,綠化範圍卻十分的大,路兩邊種了高大的法國梧桐,一條條石子路從主道向着兩邊的草坪延伸而去,中間又建了涼亭假山,環境十分怡人。
蘇曼無暇看路上的風景,一路數着樓号,很快找到了陶銳說的八号樓,從2單元進去,直接上到了三樓,這棟樓一共就三個單元,而樓房又向來有金三銀四之說,陶銳的這棟住房,實際上是八号樓最好的房子了。
蘇曼的手指剛碰觸到門鈴,門便被一下從裏面拉開,陶銳穿着素白長裙,一頭秀發柔順的披在肩頭,亭亭的立在門口,淺笑着看着她,目光柔和的讓人幾乎溺斃。
蘇曼心髒一突,她上一次看到的陶銳,一身軍裝英姿飒爽,卻難掩眉目間的脆弱,這次再見,眉宇間卻多了一抹明顯的自信,容色越發出衆。
陶銳自然的拿出一雙拖鞋放到了蘇曼腳下,同時讓開了門口,“進來吧。
蘇曼沉默着換了鞋子,關上門,打量起了房間的布置,一眼望去,她的瞳孔一縮,紅木沙發,樹根雕刻的茶幾,古色古香的百寶閣,這個房間,和外公陶家的裝修風格幾乎一模一樣
陶銳從餐廳探出頭來,淺笑道:“吃飯了麽?陪媽媽吃點好嗎?”
蘇曼一愣,陶銳的語氣自然,仿佛母女二人間從未有過歲月的間隔。
蘇曼遲疑着,走到了餐廳,看着陶銳素手拿起一個瓷碗,舀起了米飯,她的手指修長,拿着飯碗盛飯的動作不疾不徐,優雅至極,蘇曼腦海中莫名的想起了一個詞,閑花照水。
盛好了飯,陶銳坐在了桌子邊上,笑意盈盈的看着蘇曼,态度不親密,也不疏遠,把母女之間的分寸把握的恰到好處,讓蘇曼的緊繃的神經一點點松弛下來。
蘇曼看着這樣的陶銳,突然意識到,這就是陶家外祖父和外祖母讓她學習琴棋書畫,想要把她培養成的樣子
這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單單坐在一邊,半句話不說,僅僅隻是面帶微笑,就已經讓人如沐春風
困惑蘇曼已久的另外一個謎團轟然炸開,也唯有這樣的陶銳,才會讓蘇杭喜歡上,乃至深深的愛上,甚至在陶銳離開多年後依然念念不忘。
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測浮上了心頭,難道,陶銳,徹底的康複了?
蘇曼一下睜大了眼睛,看着陶銳,“你——”
陶銳卻遞過了一雙筷子,輕笑道:“先吃飯。”
蘇曼壓下心内的激動,接過筷子,低頭看桌子上的菜色,她又是一愣,炒豆芽,炒土豆絲,素的不能再素的兩個菜,一片泛白,讓人的食欲一下就降了下去。
陶銳微微低頭,默默的夾起了一筷子的豆芽,細嚼慢咽着。
蘇曼沉默片刻,亦是夾起了豆芽,送到了嘴巴裏,酸酸的,很開胃,再夾起一筷子土豆絲,同樣酸酸的,幾乎一樣的味道,隻是口感不同的兩個菜——
記憶深處的枷鎖悄無聲息的松動,一個又一個影像在腦海裏飄過,耳邊浮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媽媽笨的很,隻會做土豆絲和豆芽,曼曼是不是不喜歡吃?”
“好,好,多放點醋。”
“媽媽今天放了兩塊肉呢,曼曼不是最喜歡吃肉了嗎?”
蘇曼的眼淚一滴滴的滑落,滴到了米飯上,她怎麽忘了,她怎麽會全忘了,在她小的時候,家裏,并不是爸爸在做飯,而是媽媽啊
雖然隻會做土豆絲,炒豆芽這種最簡單的菜色,也笨笨的隻會多放醋來調味,可一直動手煮飯的,是媽媽啊
伴随着洶湧而出的眼淚的,是更多的記憶,每當她詢問有關媽媽的事情,蘇杭就會一連幾天情緒低落,不肯多說一個字,小小的她便把所有的一切都埋在了心裏,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你沒有媽媽也一樣的。
久而久之的,居然真的把媽媽給忘記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蘇曼放下飯碗,擡起了頭,對面的女人在淚眼之中變的模糊,也年輕了許多,和童年的記憶逐漸合二爲一,她嘴唇微動,近乎悄無聲息的喚道:“媽媽——”
“嗯,”陶銳輕輕的應了一聲,又極度溫柔的補充道:“媽媽一直在呢。
她把面巾紙盒推到了蘇曼面前,自嘲道:“媽媽真是沒長進,這麽多年了,還是隻會這兩樣菜。”
蘇曼的淚水越發洶湧,她低下頭,大口大口的往嘴巴裏扒着飯和菜,早已經吃不出什麽味道,隻有滿口的酸。
當母女二人都放下了筷子,蘇曼終于能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了,她看向了陶銳,“你——”
陶銳笑了笑,點頭承認:“我已經好了。”
她環顧了下左右,頗有感慨的道:“這房子,還是我年輕的時候住過的呢
陶銳的素手擡起,把散落的一縷頭發别到了耳後,輕聲道:“我想跟你講一下我和你父親間的事情,我不想你誤會什麽。”
頓了下,陶銳擡起頭,直直的看着蘇曼,強調道:“我隻會說這一次,如果有什麽問題,你也可以問。”
蘇曼一下擡起頭,母親抛棄她和父親,是她心中永遠的痛,哪怕現在母女可以坐在一張桌子上,那曾經有過的裂痕卻始終存在。
陶銳雙手握住了水杯,十指繃緊,手背上的血管微突,顯然,下面的話,讓她十分難以說出口。
蘇曼突然不想知道事情的經過了,她脫口而出的道:“你不想講就不要講了”
陶銳擡起頭,欣慰的一笑,困擾她的問題似乎一下解開了:“曼曼,你是個好孩子,媽媽更要說了,媽媽不想你誤會。”
“事實上,當年,是你父親趕我走的。”
蘇曼全身僵硬,難以置信的看着陶銳,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一旦有了開頭,後面的就順利了許多,陶銳自嘲的一笑:“你父親,一心想研究出一道天下第一美食,我一開始,是無條件支持他的,但是随着你的出生,一天天長大,我越來越不能容忍他的眼中除了做菜再沒有其他事情的做法
“在你還很小的時候,他給你換尿布的次數十個指頭都數的過來,我一個人給你洗澡,給你喂飯,帶你去醫院。”
陶銳低頭淺笑,“其實也不算很苦,你小時候很乖,像個小貓一樣,窩在我的懷裏,别人家的孩子打針都會哭,你就咬我的手,又沒有牙,啃的兩眼淚汪汪,所有的小朋友裏,你是最可愛的一個。”
“後來你再大一點,我就開始出去擺地攤賺錢,有時候也帶你回去看你的外公外婆——”
陶銳自嘲的笑了下:“當面他們趕我走,轉過身,你外公外婆都偷偷的塞給我錢,還叫我不要告訴另外一個。”
想到外公外婆,蘇曼會心一笑,那對老夫妻的确是這樣的。
陶銳輕歎一聲:“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兒,我也不好老向娘家伸手,漸漸就很少回去了,大概那個時候開始,你外公外婆才是真的生我的氣了。”
“你越來越大,鄰居家的孩子都開始上幼兒園,你卻隻能玩泥巴,家裏的日子緊巴巴,我開始和你父親吵,也是我不好,每次吵架,都忍不住用分手來威脅他,有時候看着他受傷的樣子,心裏很難過,又很痛快。”
蘇曼直直的看着陶銳,陶銳不像是上次那樣變的完全沉浸在往事中,她說這些的時候,神情中帶着反思,更像是在觀賞着别人的電影。
“然後有一次,你爸爸突然不再沉默,他隻對我說了兩個字,你走”陶銳嘴角微彎,笑容苦澀:“我當然不肯走,我死死的捉住了門邊,我哭着求他,他還是把我推了出去。”
“外面下着雨,我就蹲在門口,守到天黑,又等到天亮,始終沒有等到他出來看上一眼,我突然覺得,活着也沒什麽意思,随便找了輛車,就撞了上去
陶銳說的輕描淡寫,蘇曼卻聽得驚心動魄,她不知不覺的走到了陶銳身邊,蹲下去,握住陶銳的手,仰望着她。
“然後我就糊塗了,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最開始的時候,隻有你父親,然後漸漸有了沈諾,後來沈諾告訴我,這個夢,我做了三年,夢醒的那一刻,我做了個決定,既然嫁給自己深愛的男人是這種下場,那就和愛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