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洗臉,荷香給老太太梳頭,挽了個清爽的發髻,插上一支兩寸長碧綠的花枝玉簪,便扶着走出廳堂來,在鋪了軟墊的羅漢榻上坐下。
林媽媽将一杯溫茶遞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看了看她,說道:“午間有春暖她們在跟前就行了,你年紀也不小,夜裏又睡得淺,該去歇會午覺。”
林媽媽笑道:“我坐着打了個盹,因玉輝院的池媽媽在,與她們幾個婆子說了些閑話兒,倒也樂呵。”
老太太喝了口茶問:“池媽媽還沒回玉輝院?不怕晴兒找她辦事?”
“說是少夫人每天晌午要睡一個多時辰,料是沒醒得那麽快,就不急着回去,這會子估計要走了。”
老太太放下茶盞道:“早間忙亂得沒能聽她說詳細,快叫住她,我再問她幾句。”
林媽媽答應着退下,并示意邊上服侍的大小丫頭跟着走了出去。
不一時,池媽媽進來,老太太讓她靠近去坐在腳踏上,又遞了個小碟子給她,裏邊裝滿瓜糖果脯。
池媽媽接過碟子,道聲謝老太太,将一片冬瓜糖放進嘴裏,笑着說:“老太太給的糖,就是甜香好吃!”
老太太也不禁笑了,當年她嫁進侯府,帶進來十六個陪嫁丫頭,最小的才七八歲,池媽媽便是那幾個小丫頭中之一,每日從她手中得些瓜籽糖果,便高興得什麽似的。
老太太笑問:“瞧你這饞樣,我那孫媳婦待你不好?她不給你這些吃的?”
池媽媽忙答道:“少夫人待底下人是真好,像我這樣的婆子,房間裏有小丫頭灑掃擦抹、洗衣端茶,平日桌上都擺放着糖瓜果盤,侯爺和少夫人時不時地賞給上好的茶葉和點心,正屋裏吃用不完的好東西,都先分送到我們房裏來的……”
“嗯,這是他們看在我的面子上敬着你,你在那院裏住着,也該多爲他們着想,盡心替他們管好底下人,還得提防着外邊人進去搗亂,就像今天早上……提起這茬心窩就難受!”
池媽媽忙起身替老太太撫胸順氣,陪笑道:“老太太放心,将我放在玉輝院,就因爲老太太着緊侯爺和少夫人,我心裏明白着呢,自是不敢懈怠。隻是今兒早上玉輝院那事卻是太意外了,我也沒想到,兩位表姑娘進院子裏打個轉出來,會讓傳出那樣的話!”
鄭老太太擺擺手:“兩個不懂事的丫頭!打小兒可沒少疼她們,她們也一直乖巧伶俐,不料想長大了反而讓人不省心……唉!雖說是骨肉至親,終究是外姓人!以後,多防着點!”
“是!”
池媽媽聽她口氣寡淡,心知老太太這次真給氣狠了,方家表姑奶奶和王姑娘鬧得也實在太過份了!
當日老太太撇開許多高門大戶的姑娘不看,下死勁兒給孫子娶回小家碧玉夏依晴,除了夏依晴是孫子看中、指明要娶的之外,還因爲夏依晴的八字與孫子的是天成地就的絕配佳偶!夫妻相生相旺,恩愛偕老,日後百子千孫,世代享不盡的富貴福祿……池媽媽還記得老太太聽到那方士爲兩人批命之時,當場就激動得流下熱淚,急急忙忙定親、娶親,最明确的目标就是要趕快看到小孫孫!結果現在給她來這麽一個謠言,說夏依晴不可能會懷孕生子,這不等于是想要了老太太的命麽?
鄭老太太沉吟了一下,對池媽媽說道:“無風不起浪,若是早上玉輝院那屋裏不亂那一場,也沒什麽話頭讓她們去嚼舌……你前幾天半夜聽見小兩口拌嘴,說是侯爺呵斥少夫人,接着第二天半夜又見着琰兒從涵今院出來,我讓人捉了杜仲來問,果真是又去了王宅……小冤家就是不聽話!三更半夜不陪着新婚的妻房,換了誰都不舒心?别是他們真鬧别扭,明裏卻做着和好的樣子給咱們看罷?你可瞧仔細了?”
“老太太,我用心瞧着呢!在廊下窗外偷聽好幾回了,他們有時說笑,有時真的起争執!可轉天早上起來又好得很,少夫人送侯爺出院門,臨别囑他早歸,還細心爲侯爺整理衣冠……那新媳婦嬌羞樣兒,連侯爺臉上都是笑微微的!老太太也知道,咱們侯爺平日裏是不笑的,隻除了對着您和太太!”
鄭老太太點頭歎氣:“要不怎麽說是相生相旺呢?你瞧,成親以來,琰兒不鬧肚子不頭疼了,往時三不五天地咳嗽,見着他垂頭喪氣的樣兒我都不忍心拉他出去做客……如今這氣色也好很多,每天精精神神的,真好啊!就是、就是都成親這麽久了,你們少夫人怎的還沒消息啊?”
池媽媽道:“老太太,您也太着急了,新婚還沒滿兩個月呢!”
老太太固執道:“從洞房那天算起,這要是天天在一起,也該有了!你可見她白天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
池媽媽狠狠心,隻得對鄭老太太說實話:“少夫人……前幾天月信剛剛過去!”
老太太聽了,嗒然失神,沉默一會,闆着臉對池媽媽道:“以後,晴兒來沒來月信,都要告訴我!”
“是,我知道了!”
池媽媽低頭想了想,下決心般道:“有個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
“是!我在玉輝院蒙少夫人看重,許多事兒都拿來詢問,但少夫人那些陪嫁的婆子丫頭卻也精明得很,蔫知少夫人對她們不會另做一番交待?少夫人與侯爺吃喝、沐浴洗滌之事,一概不用咱們侯府的人管,玉輝院側院裏專事燒水洗滌之處,我幾次去都被那管事的婆子攔着,後來我去找少夫人,少夫人笑着說:雜務事,又髒又亂的,就不必媽媽操心了。可那婆子沖着我嚷嚷的卻是:少夫人說了,這院子可是重地,閑雜人等,免進!我、我在那玉輝院裏,竟成了閑雜人等!我氣不過,帶人硬闖進去查看,老太太……”
池媽媽眼裏露出猶疑的神色,鄭老太太瞪着她:“有話就說,有屁盡管放!”
“是……那什麽,都說新婚夫妻的床單衣衫什麽的總有些不好看,可咱們玉輝院的卻也太幹淨了!”
“你是說?”
“我隻是闖進去看了兩天,少夫人便尋我去好好說話,我自然不好再橫着來。後來是偷偷摸摸查看上房換下的被褥和換洗衣裳,足有八九次,都隻聞汗味體香,沒有、沒有别的啊!”
鄭老太太目光一呆,臉色蒼白靠在迎枕上,手足都軟了:“你的意思,莫不是說、說我那孫兒他不、不能成事?”
池媽媽忙跪到腳踏上,急得快哭了:“老太太您别這樣啊,我就是怕您着急,一直不敢亂講……想等到他們真有了,那就好了,就都不用操心了!”
鄭老太太回過神來,擡手用力拍打池媽媽一下:“你個渾婆子!怕我着急,我着急了這麽些年你不知道麽?難道還介意添上這一點?以後再不許給我藏着掖着,不拘什麽,全給我報上來!”
池媽媽見她緩過來,趕緊答應:“哎!再不敢了!”
鄭老太太重重吐出口氣,發狠道:“我就不信!我的孫子生不出兒子來?”
池媽媽忙道:“老太太,小聲些!這話若讓人傳去,可不得了!”
鄭老太太眼裏透出一股淩厲光芒:“誰敢亂傳,大闆子打死!”
又對池媽媽道:“你現在先回去,晴兒醒來怕要找你問事,待晚間他們歇下了,你再過來一趟,那時我再與你細說!快去吧!”
“是!”
池媽媽退出廳堂,林媽媽走了進來,笑着說道:“老太太倒是能掐會算,姑太太和表姑奶奶、王姑娘才走到前院呢!”
鄭老太太嗯了一聲,招手讓林媽媽近前,附在她耳邊道:“你帶兩個穩妥的去我屋裏,西間硬榻上有四隻沉香木銅角箱子,裏頭有我當年陪嫁來的各樣春宮圖什麽的,都找出來歸整好,放到一個箱裏,你再出府上藥鋪子尋幾味小夫妻們愛用的香片或是助興藥粉什麽的……”
林媽媽目瞪口呆:“要這些個來、幹什麽?”
鄭老太太揮手:“盡管去辦,我自有用處!快去快回,回頭我再與你說!”
此時方鄭氏帶着方寶婵和王文慧走進廳堂,方鄭氏快步趕上來笑道:“母親有什麽事兒,盡管叫我去做,何苦又差遣林媽媽?我閑着也是閑着,您老卻是離不得林媽媽半步的!”
鄭老太太看着林媽媽離開,對大女兒說:“是件要緊事,非得她去辦我才放心!你早上去采買香燭和各樣供品,還買些米面瓜糖散給寺院裏收養的孤兒寡老,可還順利?”
“樣樣都買好了,母親放心。”
方鄭氏說着,走去正對着鄭老太太跪了下去,寶婵和文慧見狀,也趕緊跟着跪下,方鄭氏垂淚道:“母親責罰我吧,都是我管教不嚴,這兩個小冤家……”
鄭老太太臉上露出一絲倦意:“行了,都過去了,我早間罵過寶婵和文慧,不想再提。你們且記住我的話:不管在哪兒,别再惹出這種有風沒影的事,多少災禍便是由此而來的!”
方鄭氏回頭呵斥:“你們這兩個不孝的,外祖母這麽大年紀,還得勞心勞力親自教導你們,還不快謝過外祖母?”
寶婵和文慧磕下頭去,鄭老太太見文慧又哭得淚人兒似的,歎氣道:“起來吧,以後要更乖更懂事些,外祖母不怪你們,舅母、表哥表嫂也不怪,日後去了别人家,可就難說了!千萬要記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