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晴有些懊惱,怎麽就把趙姨母的處世良言給忘了個一幹二淨?
鄭景琰這個怪胎,他怎麽能夠這樣?随便一問就痛快地把侯府秘辛抖摟給她,難道不怕她亂傳出去?
榮平侯府與夏家定親之後,龐府大奶奶便負責将榮平侯府的人事關系詳細地告訴依晴,讓她熟悉未來婆家情況,那時候依晴就認知到,鄭蘭缇是鄭夫人親生,和鄭景琰乃同胞兄妹!
整個京城的人都這樣認知,及至依晴嫁入侯府,也沒察覺什麽異樣,相反,這一個多月間見過鄭蘭缇兩次,鄭蘭缇的表現無論怎麽看,都讓人覺得她應是個嬌養成性、刁鑽拔扈的嫡出貴女,如果不是鄭夫人今天那番表現,依晴是不會有那種怪異想法,瞎亂去猜測的!
依晴沒有跟出來幫着鋪床,鄭景琰便将棉被先放在榻上一角,反正也沒到睡覺的時候,不忙鋪床。
内室燈光遲遲未熄,又沒有傳出什麽動靜,鄭景琰猜想夏依晴可能或坐或躺在床上發呆呢,他微笑了一下:夏依晴,是你太好奇先來問我的,既然夠膽量做了侯府少夫人,就該把胸懷放寬大些,不過一點點小事,難道那心裏還裝不下麽?
榮平侯爵位曆時五代,不曾被減遞過爵位祿食,因每一代襲爵者都竭力盡忠于大華朝,沒有白白享用帝王家賜予的榮恩,曾祖時代還出現了一位女将軍,巾帼不讓須眉,光憑威名就讓敵軍喪膽,不戰而退,女将軍戰功蓋世,榮平侯府因此得以擴大一倍修建,超過了國公制式,當時以爲可以封一個國公的,但最終不了了之。
榮平侯府雖闊大,因人丁越來越少,發生在深宅之中的秘密其實不算多,鄭蘭缇非鄭夫人親生這一件,老太太瞞得挺嚴實的,連兩位姑母都是一知半解,鄭景琰卻一下子告訴了夏依晴,他自己慢慢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有點……不知是什麽居心?
深夜,鄭景琰輕撩珠簾朝裏間走去,如他猜測的那樣,依晴抱着個枕頭側躺在床上睡着了,紗帳都沒垂下來,桌上的羊皮燈兀自散放熠熠光亮,映照得屋裏的擺設浮現層層柔和寶光,這些都是鄭家幾輩人積攢下來的貴重之物,由母親鄭夫人精挑細選,親自指揮婢仆們将新房布置好,滿心期望兒子兒媳在這裏邊生活得美滿幸福、快樂舒心,鄭景琰是無所謂的,夏依晴倒像很受用,看着她十分喜歡并愛惜屋裏的一切,每天在這裏邊悠然自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他也覺得很放松安然。
這一屋清輝,滿室芳華,若是缺少了小葉紫檀千工拔步床上睡得香甜的夏依晴,會是怎樣的情境?
自然會換一個人住進來,但彼人非此人,這屋裏最先擁有的潋滟風華也将消失不見!
鄭景琰默默地輕歎一聲,走上前垂下床上绡紗帳幔,然後吹熄桌上的燈,悄然退出外間。
難道真如人們所言,凡事習慣了就好?
會裝賢惠乖巧會各種鬧騰表裏不一的夏依晴和他原該是兩路人才對,可每晚與她相對而坐,不管做什麽說什麽,哪怕隻是無聲地看着她低頭翻閱帳冊,他都能感受到心情的平和安甯,甚至有時還很輕松愉悅!
習慣了這個人,若換上另一個在對面,那人是——王瑤貞?會否仍可相看兩不厭?
鄭景琰閉了閉眼,擡手狠狠拍打一下前額:這是在做什麽呢?近幾天正在想法子幫助秦王取得狩巡南防這份差事,不細細思慮如何行事,倒有閑空胡思亂想、兒女情長!
翌日清晨,早飯桌上除了各式點心、小菜和粥飯,還多了兩碗黑色湯汁,依晴端起碗用湯匙舀一口小心送進嘴裏,點點頭道:“嗯,就是這個味,好喝!”
又對鄭景琰說道:“侯爺快趁熱喝了。”
鄭景琰嫌棄地看了看那黑糊糊的一碗,問:“這是什麽?”
依晴抿着唇兒看他,忽然莞爾一笑:“我聽老太太說侯爺原來是懂醫的?還會制藥丸子?太厲害了!我也懂一點哦,哪,這就是我出的藥方子,撿了藥煎熬出的湯汁,能強身健體的,老少鹹宜,今天早上不僅咱們吃,老太太和太太、姑太太、表妹她們都吃着呢!侯爺不要不信,對了!我有增肥的方子,你看你這麽瘦,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調制出來給你試一試,保準讓你一個月之内胖五斤!”
鄭景琰臉色變了兩變,責斥道:“怎麽能讓老人們胡亂吃藥?夏依晴,你……你胡鬧!”
他說着,伸手端起那碗黑湯,抿了一點入口輕嘗,皺皺眉頭,又再喝一口,然後擡起頭瞪住依晴:“這不是藥,到底是什麽?”
依晴拿手帕遮住嘴哈哈大笑:“你不是藥師麽?怎麽嘗不出這個?”
鄭景琰又氣又無奈:“誰是藥師?不許胡說!别鬧了,快說你這黑湯汁裏都是些什麽谷物?”
“你既然知道是谷物,還問?”
夏依晴成功作弄了人,笑出一對水眸,顧盼間春波盈盈,襯着吹彈得破的粉紅桃腮,整個人就像清晨陽光下帶露綻放的玫瑰花兒,新鮮嬌豔,妩媚可人。
鄭景琰收斂情緒,換上貫常的端肅刻闆,目光冷澀地看着依晴,她果然老實多了,清一清嗓子,連身姿都坐直了些,解說道:
“這個叫五谷湯,是用黑豆、黑米、黑芝麻和高梁、糙米泡過之後,磨成漿,兌一定份量的水,煮熟了飲用,可看各人喜好加入糖或鹽調味,也可以喝清真的……嗯,就是原汁原味,什麽也不加!這五谷湯滋養五腑六髒,尤其對肝腎最好,可豐肌烏發,令人好顔色!”
鄭景琰又喝了一口“五谷湯”,慢慢品味,點頭道:“你所言黑豆,就是烏豆,黑米即墨米,又叫旱地谷,還有黑芝麻,常食确實有你所說的那些功效。高梁健脾、消積、溫中、澀腸胃,糙米補中益氣、調和五髒,混和在一起熬煮……嗯,倒是可以讓老人們時常喝這個五谷湯,你怎麽懂得做這個?”
依晴隻得繼續編:“是我家鄉一位大夫告訴我的,不然我怎麽知道這叫‘五谷湯’?”
“極少有人會将這麽多樣谷物混和一鍋煮食,這也算是個藥膳方子,尋常人是不會懂得的,那大夫倒舍得告訴你?是……認識的人?”
依晴翻了個白眼,能不能别問得這麽詳細啊?
卻不能不回答:“是藥堂的大夫,也可以當作認識的人,我小的時候娘親常年卧病,都是我跑的藥堂,那大夫看我又小又細,拿藥的錢也不多,一時心生憐憫就告訴我:若家裏有這幾樣米,可常煮給病人喝,不用吃藥慢慢也好了!”
鄭景琰定定看着她,想問的話都湧至嘴邊,最後卻隻吐出一句:“你……那麽小,怎麽弄出來?”
依晴想到了劉媽媽,幸虧當年有她一直陪着,不然母女幾個可真慘死了!用多種谷類磨成米漿熬煮,這是依晴沿用了上輩子喝過的保健飲品方子,告訴劉媽媽怎麽做,結果劉媽媽摸索着做了幾次之後,竟成搭配高手。
依晴微笑道“我娘親有位随身仆婦,我負責尋找谷物,她來做,我和妹妹在旁幫幫手,劉媽媽做的五谷甚至更多種谷類漿汁濃淡适宜,因爲舍得花力氣反複研磨,喝着順口柔滑,味道更好。”
鄭景琰點頭表示相信了:“你倒是有孝心,今日想起來做給祖母和母親吃用。”
依晴不好意思地笑着,搖頭道:“不是……是我自己想吃!我覺得近段睡眠不好,精神有點不濟,該補補,但又不知道吃什麽,就想起這個了。然後又想到撇開老人自己進補好像不太好,昨天就去跟老太太、太太解說半天,老太太想有好顔色,太太不想頭發白得太早,她們相信了我,一緻同意吃這個‘五谷湯’。這樣,我便讓人出街往各糧店去采買,回來後又教會廚房管事的柳大嬸,并讓她現做一碗來看,老太太和太太都嘗過,覺得不錯,今早就直接端上桌喽!”
鄭景琰無語了:夏依晴,說你精明呢,你還真敢露怯!不承認有孝心也算了,就你這一身堆雪肌膚、鮮亮粉嫩氣色,需要進補嗎?
由此想到依晴在山寺裏曾絆倒老太太身邊一位氣焰嚣張的青年仆婦,後來在他的幹涉下,那仆婦被打發了,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練過什麽武藝?誰教的?”
依晴嘴唇抽抽,圓睜起柔媚的雙眸瞪他:“我若是真練過什麽武藝,新婚第二天早上,手上被拉刀子放血的就應該是你而不是我了!”
鄭景琰先是一怔,随即噗地噴出一口黑米湯,竟全噴到了坐在正對面的依晴臉上、身上,依晴驚呼着跳起身,手上湯匙筷子叮叮當當扔下就跑開了,鄭景琰兀自啞聲笑得止不住,又擔心依晴去而複返面子上不好看,抓起桌上帕巾胡亂擦了擦嘴,趕緊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