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盒上品東珠,十匹絲光貢緞,兩套内宮司珍坊制作的頭面,還有一些屬國進貢的珍奇果脯、滋補之物和禦膳房做的各種點心吃食,一樣樣都以黃緞包裹,擺滿了安和堂側廳長案。
待鄭景琰和依晴等人回來,再向鄭老太太和鄭夫人、方鄭氏叙述一遍花會的盛況情景,一家人又是好一陣樂呵。
隻要願意,依晴總能營造出極熱鬧的氣氛,言辭雅俗并用,風趣可樂,鄭老太太喜歡她,把她留在安和堂說話兒,知道鄭景琰不耐與她們久坐,便打發他先走,愛幹啥幹啥去。
皇帝賞賜的物品,依晴請鄭夫人處理,鄭老太太便讓留下果脯等物分給衆人吃,東珠和貢緞、司珍坊所制頭面則送回依晴自用,依晴将那貢緞挑選了四匹,其餘六匹仍留給鄭夫人安排,說這是今年新花色,又是以昆南地方特有的冰蠶絲織成,夏季穿用涼爽舒适,十分難得,自己用兩匹,兩匹給夫君做夏衣,祖母和母親也要做身衣裳穿,其餘的,由母親分給姑太太、姑奶奶和表弟妹們吧。
鄭老太太聽了,笑得合不攏嘴,對這懂事又孝順的孫媳婦越發喜愛。
夜晚鄭景琰回到玉輝院上房,沒看到依晴坐在軟榻上看帳本或做針線,以爲她還在安和堂,正要開口詢問,晃眼看到珠簾後,一抹麗影倚桌而坐,依晴正以手支颌,對着一盞六角宮燈發呆。
鄭景琰微微舒了口氣,安心坐到軟榻上去喝水。
花雨撩開珠簾入内細聲禀報說侯爺已回上房,依晴便走了出來。
她已沐浴過了,穿件寬松玉色緞面家常軟袍,黑亮柔順的長發用緞帶随意束起,不見半點珠玉毫光,她通身卻被一種瑩潤柔美的淡淡光暈籠罩着,那是燈光的作用,也是她自身的原故,肌膚勝雪,青絲含翠,受到燈光輝映,便如同一顆上好的珍珠,散發出誘人光華,這便是所謂的天生麗質。
旁邊有婢女服侍,依晴行過禮,鄭景琰客客氣氣請她坐下,兩人互相問了幾句諸如在哪裏用過晚飯?有沒有吃飽吃好?需不需要用夜宵等話,依晴就問鄭景琰可是要現在沐浴?
鄭景琰點了點頭,知道她今天夠累了,定是想趕緊打發他沐浴更衣,然後放婢女們下去歇息,她自己也好上床睡覺,至于他在外頭要坐到幾時,她就不管了。
同居共室一個多月,自然而然形成一種相處模式,隻要是兩人都在屋裏,便不留婢女服侍,這在外頭的人看來是夫妻倆恩愛情濃,圖行事方便,他們倆卻是喜歡這樣說話随和自在,行爲禮儀也不受約束。
當然兩個人本來就是守規矩的,并不會有什麽出格的舉止,就是相對随性些罷了,比如依晴,她可以安安靜靜坐一晚上看帳冊或做針線,也可以一晚上極不安份,坐不到小半個時辰就下榻,這裏翻翻那裏找找,發出各種聲響,然後又回來,坐一會想想又下去,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做她要做的事,通常做這些是在她看那些奇志雜文的時候,一心幾用,根本不專注,還會搬一堆零食放到矮幾上來,邊翻書邊咬果殼兒,發出咯吱聲響,鄭景琰看她就像看一隻偷食的老鼠,她則笑咪咪問道:
“這個蠻好吃的,你要不要吃?”
或許是先入爲主的思想作崇,鄭景琰最初見到的依晴是在街上擺攤賣鞋,伶牙俐齒讨價還價,還和他據理争辯,山寺中她敢獨自逛寺園,撞了他的祖母還将仆婦拌倒,那樣的要強悍然,在他看來絕不是淑女行徑,不管夏依晴表面功夫做得多好,裝得多像,他都不會當她是個真正的淑女,因此,他并不與依晴一般見識,容忍忽視她的一切,慢慢相處下來,竟習以爲常,如果哪天晚上她該鬧騰而不鬧,鄭景琰還會覺得有些奇怪。
老太太定下新郎亥時必須回卧室的規矩,早就不用人監督了,鄭景琰每晚都會按時回來,下雨天索性用過飯後就呆在新房讀書做事,一直到深夜歇下。
依晴總會比他先犯困,兩人就一起抱了被褥在外邊榻上鋪好,她才安心去睡。
今天晚飯依晴在安和堂陪老太太和太太吃,他有事在外書房吃用,之後提早一個時辰回上房,其實是想和她說說話,但見她困得眼睛都快眯起來了,隻得作罷。
由花雨、雲屏服侍自己沐浴更衣後,鄭景琰便讓婢女們退出上房,他自己入内室去抱被子,卻見依晴伏在圓桌上,一隻手上抓着本書,像是睡着了。
鄭景琰将她手上的書本取下來看了看,這回不是什麽無名者所作的怪誕雜說,而是他特地從書房拿來,讓丫頭放她桌上的,倒不是他排斥奇文雜記,那些他也看過不少,隻是覺得依晴身爲女子,看書的時間本來就少,該多讀些正統學說,那樣對她有好處,哪怕日後隻爲了相夫教子,用起來也很堂皇,而古住今來,有哪個主婦是以野史雜談教導孩子的?
依晴被驚醒,擡起頭看到鄭景琰,微啞着嗓音問道:“可是洗好了?那就歇下吧!”
鄭景琰見她走去撩開煙羅紗帳就要往裏鑽,忙說道:“等等,我還沒拿棉被……”
“哦,沒鋪床啊?”
依晴伸手從床内棉垛上拽了兩床棉被下來,自己抱起一床,留一床給鄭景琰抱。
鄭景琰見依晴一副半睡半醒迷糊樣,不禁又想起白天她在秦王府跪在皇帝面前發呆的樣子,呆呆木木的夏依晴他每天早上都能看見,她睡不夠被他強行喚醒時就是那副模樣,那種狀态她隻維持一瞬,他卻早已慣見不怪。卻不明白爲什麽當着許多人的面,依晴呆了一呆,他竟然有些激動,很想把她擋住不讓人看見!
現在慢慢看來,其實,夏依晴發呆的時候十分可愛,眼眸裏沒有了無數的算計和戒備,是那樣的純良無邪,柔弱無依!誰見了她這樣兒,内心都會忍不住想給她安撫吧?
就因爲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當時想把她遮擋起來!
鄭景琰搖了搖頭,伸手在棉被上輕輕一按,依晴連人帶棉被一起倒回床上,皺起臉看着他:“幹嘛?我幫你抱一床過去,你就不用跑兩趟了。”
鄭景琰道:“你歇着吧,我自己能抱兩床——早上也是如此。”
依晴把棉被扔開:“早說啊,害我每晚上趕着幫你,怕萬一把你這瘦弱身子骨累着,老太太覺察出點什麽來就不好了!”
抱兩床棉被就能累得着他?這是把他當什麽了?
鄭景琰看了夏依晴一眼:“不用你操心,我這樣的身子,就是每晚繞侯府跑十圈也累不着!”
夏依晴隻當他開玩笑,侯府多寬啊?何止十個足球場?一晚上跑十圈,他還要不要命?隻怕沒跑完十分之一他小子就該哭爹喊娘了!
卻懶得多話,點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
依晴的态度讓鄭景琰大爲受傷,原先見她困倦成那樣,心裏生出的一點憐惜之情頓時消失,他冷冷道:“我拿棉被,你也要過去鋪床!”
依晴眼見他俯身把兩床十斤大棉被疊壓在一起輕松抱走,不免驚奇了一下,果然男人天生比女人有優勢,人家就是瘦成竹竿,一樣比她多幾兩力氣,想到自己曾被他抓住動彈不得,無奈被放血,依晴嘴角抽抽,隻得起身,跟在他後頭往外間軟榻走去。
等把外邊軟榻鋪好,這麽一鬧騰下來,依晴的睡意反而消退了。
她見鄭景琰還沒打算睡,又搬了矮幾來要看書,便替他将燈芯拔亮些,一邊問道:
“你今天跟我說,壽王袁聰有王妃有側妃姬妾還有女兒,之後又專程帶我去見他,這是什麽意思?”
鄭景琰見她雙眸熠熠有神采,知道她的倦意緩過去一些了,反問道:“那日集市上我們與你相遇之後,你是否再見過壽王?”
依晴搖頭:“沒有!”
鄭景琰漫不經心地打開書本:“若是街上再遇,你可會記起他?”
依晴笑着說:“你們倆長得如此驚世駭俗,神仙似的人物,看一眼足以記得一輩子!不過我真沒再遇到他,倒是……見着你了!”
鄭景琰抿緊薄唇,垂着眼眸,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一片書頁,好一會才慢慢翻了過去:“驚世駭俗?這詞兒在此不能用!你可以誇贊壽王,隻不要拉上我!君臣豈可相提并論?讓外人聽去,以大不敬論罪!”
“好,我知道了,以後不亂說話。”
鄭景琰看着依晴道:“那****在街上閑逛,可巧壽王也出門,應是偶然看到你,又見你坐的是咱們侯府的馬車,他先是将杜仲抓去問話,再來試探于我,如果我猜得不錯,壽王早在初見時就對你起意!若你先遇見的是他,說不定此時就在壽王府裏住着了——相信你那位外祖父也很樂見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