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世造的什麽孽喲,統共就生得你們三個,偏是一個比一個福薄……長子索性三十出頭就抛下妻兒老母自個走了,大丫頭有家不能歸,拖兒攜女守活寡!以爲二丫頭好歹有個安穩日子過,你卻隻是個要強硬撐的命!做那個正頭太太有什麽用?紛紛亂亂一大家子全靠你打理,費心勞神,吃力讨好,到頭來也隻是爲他人做嫁衣裳罷了!早知如此,我當年就不該聽從你父親讓他把你嫁去王家,管他什麽故舊不故舊,如今他們這些故舊都在哪裏啊?他們自去逍遙了,愁的苦的卻是娘兒們……命啊!這都怨命啊!”
老太太一番傷心自白,把自己弄得氣喘聲咽,還引來王鄭氏更大聲的嚎啕,王文遠、王文慧都跟着她哭,方鄭氏自顧自憐,也扯出帕子捂着眼睛哭起來,寶章和馮月嬌左右扶着她,安慰着,堂上一時間哭聲大作,好不瘆人。
春暖和秋菊忙用手撫着老太太的前胸後背,爲她順氣兒,林媽媽又勸又哄,急得直喊:“來人哪!拿熱茶、熱水……哎喲我的姑太太們哪,都快别哭了喽!”
鄭夫人被二姑太太吼了那一嗓子,又氣又委屈,還得不到老太太及時維護臉面,低頭含淚還沒好呢,眨眼間堂上就變成這樣,把她吓一跳,看看老太太傷心得不能自持,急忙推着依晴,就要站起來趕去陪護撫慰。
依晴跟随鄭夫人起身離席,走出兩步卻拽住鄭夫人不讓她過去,鄭夫人奇道:“晴兒,你拉着我做什麽?快去看你祖母啊!”
依晴淡然道:“春暖秋菊,她們常年服侍老太太,此時有她們在老太太身邊,比母親您頂用得多了!”
鄭夫人怔了一下:“可老太太是我婆婆,我做媳婦兒的,理當要過去侍奉!”
“母親,姑太太都在呢,她們與老太太是親骨肉,老太太難受之際,她最想要的應該是親生女兒,而不是您這位媳婦!”
“晴兒!”
依晴說的是大實話,但這麽直白地說出來還是令人心裏觸動挺大的,面對鄭夫人驚詫的目光,依晴此時也不想扯太多大道理,亂糟糟的場面、雜亂尖利的哭聲讓她很不舒服,胸口悶悶的感覺又出現了,她表情木然地說道:
“母親,您在老太太面前可以隐藏起自尊,但面對同輩人和晚輩,您可要堅持自己的立場!二姑太太在娘家目無尊長,撒潑耍橫,既不合情理也失了禮數,還敢那樣對您,是極大的不敬!她必須鄭重地向您賠不是!而老太太,她盡管疼惜愛憐她的女兒們,卻不應該縱容她們,由着她們爲所欲爲而不加制約!更不能原諒的是,她們鬧出亂子來,還不肯主動去承擔責任!您看看,大姑太太和二姑太太,她們自顧哭鬧,沒有誰能像您這樣,立馬就跑去看老太太!”
鄭夫人聽了,說道:“正因她們都不管,所以我才更應該過去啊,不然老太太不是更難過?”
依晴點了點頭:“嗯,那母親您去吧!”
她放開鄭夫人,又說道:“仁孝是美德,應該有所回報!希望老太太不會包庇二姑太太,讓她借着這一場混亂逃過賠禮和責罰!母親您也不要顧忌太多,該争取的還是要争取,比如您作爲長嫂的尊嚴,不能再由着她們任意踐踏!”
“晴兒,這些爲娘也想過的……唉!慢慢來吧,現今先要看看祖母去,快,你跟着我啊!”
依晴卻道:“我就不去了,母親,我身子有些不适,先告退了!”
“怎麽?你現在就要走,不太好吧?祖母那兒還……”
鄭夫人細細看着依晴的臉,見她神情疲倦,眼中似含淚般帶着濕意,目光朦胧,顧盼無神,忙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和面頰,着急道:“晴兒!你怎麽啦?這臉兒怎不紅了?哎呀,額上盡是汗……可是今兒在夏家累壞了?”
依晴笑了笑:“應該是吧,今天我走太多路了,前院後院到處走,又在二門上陪着我娘送客人,站了那許久……真的要累死了!”
鄭夫人心疼地微皺起眉:“我就說,你定是累壞了!花雨和翠香她們呢?好生侍候着,趕緊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歇一覺,明兒也不必起太早,隻教丫頭先到議事廳去說一聲,讓管事們等一個半個時辰也是可以的!啊?”
“謝謝母親!我走了,那這裏……”
“不用擔心,有爲娘呢!這樣事以前也常有,老太太一會就能好,爲娘自與她解釋……你去吧,快去!”
鄭夫人邊說,邊牽了依晴的手将她帶出門外,吩咐婢仆們掌燈引路,好生侍候着少夫人回玉輝院去。
依晴感覺自己是真的要病了,胸悶氣滞,渾身不得勁,有點暈,腿腳還軟綿綿的不想走路,但距離自己住的地方還遠着,此時除了丫頭們可以倚靠一下,沒人能幫得到她,心裏就十分懷念曾經坐過的老太太的那乘白藤擡輿,那是好東西啊,這麽大個侯府,該多置兩把才對!
什麽走路健身,見鬼去吧,這時候一點力氣沒有,還健身!
怎麽辦?又想阿琰了!那人雖然瘦得讓人側目,可他真的力氣挺大的,就那樣牽拉着她走路,感覺走得又快又省力,還省心,連路面都不用看了!
走在空曠的庭園中,空氣清新,林木扶疏,花香時而濃郁時而淡遠,依晴深深吸氣吐氣,呼吸順暢了些,喉間卻莫名膩膩的,快走到玉輝院的當兒,忽聞到一股夜蘭香氣,那濃甜的氣味平日依晴就不喜歡,此時更是受不了,趕緊催着快走,最後還是沒能忍住胸口泛起的一陣惡心,撲到假山石邊,吐了個天昏地暗!
而安和堂上的混亂在依晴離去後還在繼續,痛哭的仍還在哭,勸哄的還在勸哄,隻是好歹分得清主次了,鄭夫人一直守在老太太身邊安慰,幫着順氣,喂她喝熱茶,親手絞了溫熱的帕巾爲她擦臉,馮月嬌、王文慧見狀也趕緊奔這邊來,就連方寶章都會提醒方鄭氏:“娘啊,外祖母好像不太好!”
方鄭氏怔了一下,忙把帕子從臉上拿開,睜着雙被揉搓得通紅的眼睛朝小兒子斥了句:“少胡說!你外祖母若不好了還能有你的好?快随我過去看看你外祖母!”
急忙從椅上站起身來,一把拉了寶章就朝老太太那邊奔去,嘴裏哽咽着喊:“母親,母親!都是女兒不好,讓母親傷心了!女兒不孝啊!”
王文慧眼見大姨母帶着寶章過來擠開了大舅母,自顧殷勤地服侍起外祖母來,她也趕緊走過去,和哥哥王文遠一左一右用力拖拉起還趴跪在地上痛哭的王鄭氏,奈何王鄭氏哭得太投入太用心,此時竟是癱軟成一團,憑兄妹倆的力氣拉不起她來,隻好又喊了兩個婆子來,一起将她半抱半拖,扶到椅子坐着。
王文慧接過婢女絞來的熱帕巾替她母親擦臉淨面,看見王鄭氏鬓旁隐現一根白發,心中不免生出些悲涼之意,母親一生要強,又有什麽用呢?真的如同外祖母剛才所說,千辛萬苦替人養大兒女,而那些兒女并非她親生,成家立室後自是不會與她貼心,奉養敬愛的還是他們生身的娘親!如此,豈不形同爲他人做嫁衣裳一般!
母親嫁入王家兩年未育,父親便接連納妾,除開先前的通房不算,良妾賤妾一口氣收了五六位!以母親這樣的脾性也能容忍下來,王文慧并不覺得奇怪,因爲她父親實在是太會做人了,父親将母親捧上了天,愛面子的母親很受用,便樣樣順着父親!母親認爲父親很敬重很疼愛她這位正頭太太,但在王文慧看來,根本就不是這樣!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每日無所事事的妾室們才是父親的最愛!
庶長子、次子,庶長女陸續出生,母親才開始懷孕生子,而此時,父親的心已經全被那幾個先出世的庶子庶女占據了去,父親疼愛長子長女,顧惜幼子幼女,唯獨對嫡子嫡女平平淡淡,不喜不厭!文遠哥哥受父親看重,是因爲他讀書有上進心,母親與父親如今最能談得攏的話題,便是文遠哥哥的功名和前程,這次文遠哥哥卻未能加進士,功虧一篑,敗在最後關頭,母親傷心得險些病倒,王文慧覺得,與其說母親在意哥哥的功名,不如說她是害怕哥哥失掉功名給父親丢臉,令得她從此在父親面前擡不起頭來!
王文慧歎了口氣,這也是她爲什麽拼死不肯嫁彭二的原因,同爲女人,她發誓:絕不會要母親這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