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的男人們聽見哭聲,又有夏修平另一個妹妹夏秀蘭跑去說了什麽,便都一起湧進後堂來,一時整間屋子滿滿當當,人都擠成一團。
林氏看着一群人進來,當頭的是夏老太爺,接着是夏二老爺,連兩個姑老爺都在裏邊,卻唯獨不見夏三老爺夏修和,心裏暗自奇怪,便從身後仆婦懷裏抱過小女兒,又牽着大女兒,從邊上走出去尋找丈夫。
夏二老爺夏修志早聽到他婆娘的哭聲,甫一走進來,目光卻先往夏金氏身後掃去,正巧與表妹金福梅對上眼,金福梅朝他抿唇兒一笑,微微垂下眼眸,夏二老爺收回目光,老老實實站在夏老太爺身邊,面無表情地看着童氏痛哭抹淚,既不出聲勸撫也不阻止她哭鬧,好像童氏跟他毫無關系一樣。
夏金氏是有年紀的人,知道忌諱,雖然很生大兒子的氣,但童氏的嚎哭更令她惱火,喝斥道:“晦氣!老娘沒活夠呢,你嚎什麽喪?”
夏老太爺問:“這是爲了何事啊?”
夏金氏掃一眼夏修平和龐如雪,氣乎乎道:“問你的乖兒子好媳婦去吧!”
龐如剛想開口,夏修平已從容回答:“沒什麽,爹!二弟妹對晴兒的娘不夠敬重,我說了她兩句!”
夏老太爺啧了一聲,心道二媳婦不懂事你告訴老二,讓老二去說他媳婦就是了,你一個做大伯的教訓弟媳,成何體統?
又瞪着夏金氏:“兒媳婦都是你管着,你不好好訓教,在這做什麽呢?大兒如今可不同以往,他是六品的京官了,咱們喜宴還未擺,已有許多同僚同鄉前來送禮探訪,家裏時常人來客往,像你們這般吵吵鬧鬧的,讓人聽見,成什麽樣?”
夏金氏用眼角睨着龐如雪,說道:“從前呢,兒媳婦們是都歸我管,哪一個不服服帖帖?可老太爺你也知道如今不同了,大兒升做京官,便有人覺着自己要做诰命夫人了呢,這裏又是京城,她娘家就住在近邊給撐腰,便越發要高人一等,眼睛往額頭上長了,哪裏還肯服從我這個婆母的訓教?别說向婆母請安,跟随婆母左右侍奉飯菜茶湯,我說句話她都嫌煩呢!我看哪,趕明兒還得要我這做婆母的早晚去給她問安才好!”
龐如雪身子僵了一僵,輕聲道:“娘,您這話折煞媳婦了!”
夏金氏哼了一聲:“我說的不對麽?這幾****說的話,有幾句入了你的耳?啊?我讓你另開兩個院子安置姑太太姑老爺,他們是要久住的,你偏讓兩家人擠在客院!兩位表妹,福姑娘也就罷了,你嫌她嫁過人遭休棄,那我自安排她住在我院子裏,巧姑娘可是和樂兒一樣,都是未出閣的女孩兒,她喜歡樂兒的悠然小築,兩個人做伴住着又怎麽啦?樂兒都沒說什麽呢,你卻道不行!還有俊哥兒和佩哥兒,一個七歲一個五歲,小哥倆住在春澤齋讀書正好合适,你偏說那是親家老太爺指給鳴哥兒将來念書的地方!哎喲我就不懂了啊,鳴哥兒才多大啊?三個月的娃娃,米糕也不會吃,連哭都不肯哭多幾聲,将來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你爲他閑置着那麽大那麽精緻個院子不是糟蹋銀子物什嗎?俊哥兒和佩哥兒眼看着就成人了,他們可是咱們夏家的大孫子,誰都不準輕慢的!”
龐如雪聽着夏金氏說到俊哥兒和佩哥兒,那口氣是既疼愛又驕傲,而提及自己的兒子夏一鳴,她語氣不屑,連意思都不帶好的,龐如雪心裏倏地揪緊,眼裏含上一層淚意,甩開夏修平的手,一言不發快步往外頭走去,兩名随侍婢女是龐适之放在她身邊的,并不懼憚夏家人,接連朝夏金氏翻了個白眼,緊緊跟在主母身後離去。
夏修平放龐如雪離開,臉色青白地看着夏金氏,話卻是對夏老太爺說的:
“爹,您聽見了麽?娘就是這般看待我的兒子!沒錯,我的兒子才三個月,他不會吃米糕,因爲他吞不下,他不愛哭,每天隻是呼呼大睡,但是一鳴定能好好長大,絕不會如娘所說,将來怎麽樣怎麽樣了!春澤齋是一鳴讀書的地方,滿兩歲,我必定帶他進去讀書!俊哥兒和佩哥兒,喜歡讀書的話我原本是想爲他們安排一個好院子的,但現在,我看用不着了!爹,兒子言盡于此,娘如此看不上我的妻子兒女,那麽這個家,非分不可!兒子從小發憤讀書,有幸掙得一官半職,十幾年間爲夏家積攢得一份家業,雖然不大,弟兄們若經營得當,足夠他們生活無憂,爹娘也能怡養天年!你們想回湖州的話,我請官船相送,若留在京城,那就要聽我安排:分家單過!有現成的宅院供二弟和三弟住,兩位妹妹和妹夫,我再爲你們另尋宅院。我每年俸祿不多,可分成三份,一份養妻子兒女,一份養爹娘,一份分給弟兄們,将來兒郎和姑娘們長大,成家立業之時我若有能力,還可資助一二,直等他們生兒育女,做了父母,我便收手不管了!如此,爹覺得合情合理否?我累了,明日還要上衙辦事,先走一步!你們慢慢坐着商談吧!”
夏修平說完,朝着呆若木雞的夏老太爺和夏金氏躬身做揖,拂袖而去,兩個妹夫忙跟在後頭,聲聲喊着“大舅爺”,一直跟出老遠。
屋裏一群人還在發楞,童氏早就不哭了,和夏修志大眼瞪小眼,還在消化夏修平的話,他們此番進京是來享受榮華富貴的,兩個兒子的大好前程,一個女兒将來能否嫁入高門大戶,全押在大哥身上了,如今卻要鬧分家,可如何是好啊?
夏秀蘭、夏秀蓮姐妹倆搖晃着夏金氏,抱怨道:“娘,娘您老糊塗了麽?怎能說出那樣的話?一鳴再小再弱,那也是大哥的骨肉啊!他難道不是夏家的根苗?大哥三十六七歲才有這一點血脈,您不多疼愛着點,反而說他不易養活,這可讓大哥傷透心了!”
夏金氏回過神來,虎起臉罵兩個女兒:“胡說八道什麽呢?我哪有咒他短命的?我自己的孫子,難道我不疼愛?”
夏老太爺此時也緩過氣兒來,掂了掂手裏侯爺孫婿送的精雕細琢的烏香木手杖,覺得用來敲幾下人頭應不會折斷的,掄起便朝夏金氏打去,夏金氏猝不及防,被敲中肩膊,痛呼一聲,看見夏老太爺還要打過來,吓得趕緊抱頭躲閃,夏秀蘭、夏秀蓮以及童氏被她拖來擋在身前,也挨了幾下敲打,一時間屋裏痛哭嗷叫聲不絕于耳。
夏老太爺感覺孫女婿送的這根金貴拐杖,簡直就是專門做來打人的,杖身打在人肉上,那手感真是好得不得了,他打上了瘾,一邊追着夏金氏不停敲打,一邊嘴裏罵道:
“無知蠢婦!愚不可及!我千辛萬苦培植得老大有此功名容易嗎?他光宗耀祖、克盡孝道,又能友愛弟兄,眼看着幾個兒子跟着他,從此後可均分富華,他自不會眼看弟兄姐妹落後,三五年内再官升兩級,便可提攜他們,夏家一門成爲人上人的時機很快就到來了……偏偏你這敗家女人,烏鴉嘴!說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話?嗯?從今日起,小孫孫沒事便罷,若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别活了!”
夏老太爺是個六十歲的老秀才,身材高挑偏瘦,他一輩子除了讀書寫字,便是與人下下棋談談天,什麽重活兒都沒幹過,早年自家那二三十畝田地還是夏金氏打理的,但是老頭兒常年練字,那手腕兒卻有些力道,夏金氏被追打得哭爹叫娘,隻好跪下來求饒,哭得那叫一個凄慘。
“死老頭子啊,你下這樣狠的手!這是要打死我麽?我不過說錯一句話,可罪不緻死!”
夏老太爺哼了一聲:“你才說錯一句話嗎?你這幾日說錯做錯的事兒可太多了!我本不想管你,你這人自來不受教,管也管不服的,誰料想你終是惹惱了大兒,這一下,大兒鐵了心要分家,到時二兒三兒抱怨,我看你如何辦!”
夏金氏瞪着金魚眼,撇嘴道:“他敢!他是我生的,有了富貴忘了娘,我告他去!”
夏老太爺再次掄起烏香木杖,想了想又放下,說道:“隻有你刻薄他的妻兒,對不住他,他幾時忘記過你?你要是敢在外頭胡谄一句半句對大兒不利的話,讓人徒生閑話,壞我夏家好門風,現在就綁了你,明日送回湖州老家去!”
夏金氏吃了一驚,随即道:“我跟着我的兒子享福,你憑什麽送我走?我就不走!”
夏老太爺頓了頓手上的烏香木杖拐:“不走,就要聽我的!明日起,大兒和大兒媳婦說什麽做什麽,你隻管聽着就是,不準多嘴!”
二堂上的各種吵鬧,自然會禀報給夏修平和龐如雪知道,夫妻倆隻是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便不再理會,自顧逗弄兒子玩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