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大的小嬌兒,需要母親的陪伴,可是娘卻總有理由不讓如雪回房看兒子,要求如雪每天跟在婆母身邊侍奉,如今又來了滿屋子的親戚,安排婢仆服侍還不夠,仍要如雪陪着,動不動就拿禮節規矩約束,侍婢來禀報說鳴哥兒哭了,她說,小娃娃嘛,他能有什麽忙的?每天可不就是笑了哭,哭了笑,讓他哭一會就好,無妨的!樂兒找不見了,她張嘴就罵:教也教不變的野丫頭!指不定鑽進哪個狗洞跑人家園子裏玩去了,回來得動家法才成!
當着一衆親戚的面,她約束壓制如雪,隻顧着樹立起她夏老太太的權威,對小孫子和二孫女則吝于表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呵護和慈愛之意!
可是她對二弟和三弟的孩子,甚至兩個妹妹生的外甥們,卻又是那樣笑容滿滿,大把大把地抓了糖果塞進他們荷包裏,告訴他們要吃飽要喝好,想要什麽好玩的,盡管說……爲什麽會有這樣大的區别?
夏修平心底掠過一陣刺痛:自己是長房長子,生的兒女反倒不能得爹娘疼寵,難道這幾個孫女孫子,跟娘前世有仇?
從小,爹娘待他不薄,他也立志發奮讀書,将來掙一份好前程,興旺夏家、光宗耀祖,讓家人安居樂業,讓爹娘怡養天年……這些他在湖州就已經做到了,可換來的是妻女離家出走!那時還可說是自己鬼迷心竅,爲升官縱容黃氏作怪,他不能埋怨娘親苛待自己妻女緻使她們離開,而現在阖家來到京城,親眼看着自己的娘如此對待如雪和兒女們,他心裏的悲涼和怒意越聚越多,幾乎快要壓抑不住了。
夏修平額角青筋不停彈跳,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此時卻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轉頭一看,是他的小妹夏秀蓮,夏秀蓮笑着說道:
“大哥今晚喝多了吧?我看你臉上又紅又白的,快坐一坐,喝杯茶醒醒酒!”
夏金氏聽見,忙吩咐婢女:“快!把大老爺扶過來坐着歇會!再給大老爺沏杯香茶來!”
她身旁一位穿綠衣紅裙、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子立刻走上前去挽住夏修平的手臂,笑盈盈道:“我來扶表哥,表哥請上坐!”
夏修平聽見有女子喊他表哥,下意識看了那女子一眼,他知道有兩位表妹跟船進京遊玩,這兩天裏裏外外忙着,還沒認得人。
夏金氏指着那年輕女子對夏修平說:“這是你五舅家的小表妹巧梅,不認識了吧?當年依晴滿月時咱們家擺了酒宴,她娘帶着她來,才三歲多點,你還抱過她,說晴兒幾時才能到這般大啊?這眨眼間,都長大了呢!”
夏修平心想:晴兒滿月她都三歲多了,如今晴兒十五已出嫁,這位表妹也該十八了,怎麽還不嫁人,跑來京城湊什麽熱鬧?難不成想投靠她姑媽将來嫁在京城?老天,這又是個麻煩事!
金巧梅見大表哥打量着她,一張粉臉越發紅得可愛,微微低了頭,含羞帶怯,嬌滴滴說道:“大表哥,我也時常來看望姑媽的,隻是大表哥在外做官,每次都沒見着你!”
夏修平把自己的手臂從金巧梅臂彎裏抽出來,淡淡說道:“小表妹自去坐吧,我沒醉,好着呢!”
他說完走到龐如雪身邊,伸臂攬着龐如雪的肩膀,溫柔地笑着問道:“一天到晚打理這些雜事,還得時時守在老太太跟前,累壞了吧?咱們該回房了,兒子到此時隻怕已哭得幾場,再不去看他,明兒他就不理咱們這對父母了!”
龐如雪回眸看了看丈夫,微笑點頭,其實她也做好準備要走了的,不管夏金氏會怎麽說她——當初爲了女兒選擇逃離夏家,在她來說就等同于背叛丈夫,現在爲了兒子,她同樣可以棄夏金氏的規矩于不顧!
經過那一次奔逃,還有女兒們無數次的勸告和事實印證,綿軟良善如龐如雪,也悄然改變許多,她仍然柔弱、寬容能忍耐,但當觸及她的底線,她便想到了抗逆。
隻是宥于教養和陳規,她表現得不及她的女兒們那般激烈罷了。
夫妻倆相扶相攜,再次向夏金氏告退,夏金氏見兒子和媳婦不聽她的,不肯留下來陪伴她的女婿和女兒,自然十分不高興,撇着嘴對龐如雪道:“你丈夫明日要上衙,他可以早些回去歇息,你得留下來,陪伴客人!”
童氏在一旁附和:“是啊,婆母還沒歇息,姑太太、表妹們都還在這兒坐着呢,大嫂怎麽能走?這不合規矩!”
夏修平冷冷地看着童氏,說道:“二弟妹很懂規矩嗎?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你這樣冒然插話,竟不覺得失禮?”
童氏臉色一白,擡頭看着夏修平:“大老爺,我……”
夏金氏不滿地說道:“大兒啊,你這是做什麽?你二弟妹是個懂事的,讓她教教大媳婦不行麽?在咱們自個兒家裏,她怎麽就不能插話?哪裏失禮了?”
做婆母的壓制大媳婦,卻回護二媳婦,分明處事不公,夏修平深知龐如雪慣于隐忍不愛計較,以前在老家也不知蒙受了多少冤屈,夏修平越想越生氣,寒着臉對夏金氏道:
“娘,您歲數大了,分不清誰懂事誰不懂事,那兒子來給您講講:這個夏府,可不是祖宅,它是兒子和阿雪的家!在這府裏,隻有一位主母,便是阿雪!她所說的話,無人敢不聽從,她所做的事,無人能阻攔!爹娘過來與我們住着,阿雪孝敬您,順從于您,您也該尊重阿雪!不可動辄指谪她,那樣是渾不講理!而二弟妹,她隻是過來探望公公婆婆的,在這個家裏,她是個外人!不經主母允許,她沒有資格在堂上多嘴插話!否則就是失禮!娘,現在您清楚了嗎?真正懂事的是阿雪,像二弟妹這樣,根本毫無規矩,不通禮儀!”
童氏一張臉白了又紅,看着夏修平呆楞半晌,忽然捂住臉,放聲嚎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