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夏不知道奶奶爲什麽要等她,但人這一輩子能有多長呢。很多等待都會在日複一日的絕望中消失殆盡,可奶奶沒有,與其說她把這份等待堅持到生命的盡頭,倒不如說是她将這份希望貫穿于整個生命的始終,或許奶奶也曾有過絕望,但不管怎麽樣,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
想到這裏,何以夏的哽咽無以複加,眼淚大顆大顆的砸到白色床單上,又低低喊了聲:“奶奶……”
奶奶滿是褶皺的手撫上她的發梢,“奶奶在呢,你别哭。”她又轉頭對楚景緻一行人說:“你們都出去吧,我想跟以夏說會兒話。”
楚景緻跟粱韻歌都沒說什麽,點頭答應。楚煜也跟着退了出去。
奶奶讓何以夏扶她坐好。她把病床的床頭調高了點,枕頭墊在奶奶腰上,她自己也坐在床邊上,這樣奶奶說話的時候就省力多了。
“來,讓奶奶好好看看你。”奶奶有些虛弱,一雙手顫抖得厲害。
何以夏情緒穩了些,坐得更近了,緊緊握住奶奶的手。
奶奶仔細端詳着她,眯着一雙眼睛笑,“你長大了,也更漂亮了。”但奶奶卻歎了口氣,“奶奶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隻有十多歲,算是看着你長大的,我一直把你當成親孫女兒,你怎麽忍心啊……”
奶奶說着說着就哽咽了,眼眶裏還蓄了淚。
“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擔心的。”方才稍微穩了點的情緒又崩潰了,何以夏知道,奶奶是打心眼裏疼她,把她當親孫女兒,不說逢年過節的壓歲錢,就說平日裏的小東西,有楚煜的一份兒,就自然有她的那一份兒。楚煜平日裏淘氣,總喜歡跟她打鬧,奶奶瞧見了,也總訓斥楚煜,告訴他女人是用來寵的,用來疼的。
奶奶用手背直抹淚,“你這些年都到哪去了?奶奶擔心啊……以前我總問阿煜,問你去哪了,那小東西總想着糊弄我,說你去國外留學了,等你回來就結婚,一等就是這麽多年,可我知道,阿煜隻是哄我開心,你們早就分開了,我心裏清楚得很哩……可奶奶心裏難受啊……”
原來楚煜是用這個理由堵住悠悠衆口的。
“奶奶,阿煜沒騙你,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回來看你的。”何以夏胸口堵得難受,如果這些年她沒跟楚煜置氣,如果她一直陪着奶奶,奶奶的病情也就不會這麽糟糕了。
奶奶得的是胃癌,前些年做了胃部切除手術,恢複得不錯,這幾年病情又反反複複的發作,她一直堅持着治療,化療也做得多,如今頭發都掉光了,她今年滿九十歲,老伴兒走了快四十年,她也守了快四十年的寡,但奶奶不想走,她舍不得孫兒,也舍不得孫媳婦兒,這世上,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兩個孩子了。
奶奶說:“不怪你,不怪你……你跟阿煜的脾氣我清楚,都倔着呢,肯定是阿煜那小東西犯了渾,做錯了事惹你不高興。”
聽奶奶這麽說,何以夏的淚腺都爆了,眼淚止不住的流,奶奶信她,一直都信她。
别看奶奶年紀大,是非還是看得清的,她常年住在軍區大院裏,閑言碎語聽得多,何以夏跳進府南河的原因,她一直都不肯說,奶奶不僅沒問,還義無反顧的相信她。
“我也有錯,我不該……”不該把自尊心看得比命還重,不該懦弱得連一句辯解都不肯說,就是這肮髒的自尊心讓何以夏跟楚煜分開七年,就是這一文不值的自尊心讓她錯過了與奶奶的陪伴。
奶奶的淚也落得兇,楚煜這幾年過得怎麽樣,她全都看在眼裏,但她不能那麽自私,何以夏也是她的親孫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無法替孫兒求情,年輕人的事,就該讓年輕人去解決,她這個被土埋了大半截的老太太沒任何資格指手畫腳。
“奶奶都懂,感情的事沒有對錯,隻有合不合适,不管你和阿煜最後有沒有在一起,你都是奶奶的親孫女兒,奶奶走的時候,你來送我一程吧。”她如今想見的人也見了,該說的話都說了,也沒什麽可牽挂的,能安心的走了。
何以夏咬了咬嘴唇,說“奶奶,我跟阿煜會好好在一起的,您安心養病。”
奶奶聞言,眯着眼,笑得十分燦爛,“好好好,奶奶信你,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奶奶的聲音已經十分虛弱,這是她生病以來,話說得最多的一次,體力被透支個幹淨。
何以夏把病床調回平整狀态,又扶着奶奶躺下,替她捏好被角,等奶奶睡着了才輕手輕腳的推門出去。
粱韻歌和楚景緻坐在藍色的椅子上,楚煜則靠在白色的牆磚上抽煙,這是何以夏第一次見他抽煙,瞧見他指間的煙,煙灰蓄了一大截,看來他發呆的時間并不短。
粱韻歌和楚景緻見她出來,連忙問:“老人家怎麽樣了?”
她答:“奶奶又睡着了。”
一行人這才松了口氣。
楚煜掐滅煙頭,扔進垃圾桶,幾步走過來,“東西收拾好了麽?”
“都收拾好了。”何以夏瞧見他蒼白的臉色,整顆心都酸酸脹脹的。
他低低“嗯”了一聲,說:“走吧,我們回去。”楚煜昨晚在病床跟前守了一夜,淩晨的時候,奶奶就不行了,進搶救室之前跟他說想見何以夏,他自私了一回,沒把她叫過來,以爲這樣就能留住奶奶,但楚煜知道,他就快要留不住了。後來主治醫生來了,手忙腳亂的搶救了半上午才又把奶奶從鬼門關拉扯回來。
“不守着麽?”她有些擔心,奶奶的病情很糟糕,離不得人。
楚煜牽起她的手往電梯口走,“我有些累了,這裏有我父親和母親守着,暫時沒什麽大問題。”
何以夏沒再說什麽,乖乖跟着他往停車場走。他的手很涼,她怎麽捂都捂不熱。
楚煜的情緒不大好,就由何以夏開車,剛從停車場出來,他又從兜裏摸出一盒煙,抖出一根,點燃,抽了起來。
他抽的煙是盒軟雲,打火機也是那種一塊錢一個的,淡藍色,一看就是從路邊的小攤上臨時買的。何以夏見過他家裏面的香煙和打火機,全是昂貴的牌子,她沒說什麽,等雨勢小了些,搖下一截車窗,冷風吹進來,車廂裏的悶氣兒就漸漸散了。
楚煜抽完一根,又從煙盒裏摸出一根,何以夏看不下去了。
“阿煜,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她抽煙,是有煙瘾,戒不了,但楚煜沒有。
他聽勸了,把摸出來的煙放回去,紅色的煙盒捏在掌心,看着上面的一排字,念道:“吸煙有害健康。”
楚煜搖下車窗,把煙扔了出去,小小的一點紅從後視鏡裏完全消失他才說:“所有人都知道抽煙有害健康,但還是要抽。”就像他明明知道留不住奶奶,卻還是癡心妄想的想留下她。
他忽然問:“你信命嗎?”
她答:“我不信。”
何以夏不相信命,命運都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
“我也不信。”楚煜忽然笑起來,眼裏的光愈發亮了。
她也跟着笑。
如果真的有命運,有神靈,那它們有沒有聽見楚煜虔誠的禱告,禱告奶奶的平安健康。
何以夏把車子停在公寓樓下,楚煜跟着她上去提行李,又過了半小時,車子拐進束河印象最裏邊兒一棟别墅的院子,别墅周圍全是紅豆樹。
楚煜從後備箱取出行李,抓着她的手進了屋,她把行李箱的行李都拿出來,找了些合适的位置規整好,他們就這樣同居了。
收拾完行李,楚煜讓她去洗個熱水澡,免得感冒。何以夏又去翻洗漱用品,被他制止了。
“浴室裏有,在盥洗池最下面的抽屜裏,我之前買了一些。”但他不知道她喜歡用什麽牌子,就挑貴的亂買一通。
何以夏看得出來,楚煜情緒并不好,此刻聽他這麽一說,就起了壞心,忍不住想要欺負欺負他。
她雙手纏住他的脖子,眯着眼笑,“原來你早有預謀。”
楚煜摟住何以夏柔軟的腰肢,沒有否認,低頭在她臉頰上親了親,“快去洗,着涼了就不好了。”
“你不洗麽?”話音将落,她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這話,怎麽聽怎麽都有歧義。
楚煜輕笑出聲,手臂稍稍用力,将她往懷裏攬了攬,暧昧不清的問:“要我跟你一起洗?”
何以夏的臉頰蓦地紅了,連忙掙脫他的懷抱往浴室走。他總算笑了,她想。
楚煜瞧見她有些匆忙的背影,眉梢眼角的笑意越發難掩,沒一會兒,浴室就響起了水聲。他在沙發上坐了會兒,起身回卧室,換了套全新的床單被套。
出來的時候,何以夏還沒從浴室裏出來,他就靠在浴室外的牆磚上等她。楚煜有些煩躁,他想抽煙,但極力忍住了。
如果說奶奶的病情讓楚煜瀕臨崩潰,那他跟何以夏之前的羁絆則是雪上加霜。他知道,有些話,他必須要說。
走廊裏的廊燈有些暗,他們隔着一堵牆,水聲迤逦。
他低沉性感的聲音在昏暗迷離中慢慢暈開,“對不起,爲所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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