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陳靜将車拐進管家巷,張恪笑着說:“你對建邺蠻熟悉的啊!”出了管家巷就是燕湖西路,就能看到北面橡樹園臨湖建築的燈光了。
張恪還以爲陳靜在建邺開車從來都隻走東華大道、啬園路、中山路這樣的城市主幹道呢,沒想到她對建邺的小街小巷也十分的熟悉。
“到一座城市,我喜歡開着車随處走走,不是都說‘蓦然回首、燈光闌珊’嗎?這個感覺在熱鬧繁華的地方卻不易找到。”陳靜笑了笑,笑容十分的甜美,不是在酒店用餐裏公式化的笑容,坐在車這裏,行駛在幽靜的巷道上,感覺上也非常的私密,這是陳靜内心小小的秘密,自然不會跟張恪明說。
“一座城市最美的風景從來都不在燈光明亮的地方。”張恪微微一笑,轉臉看着窗外的巷道。
巷道隻有兩三車道寬,濃蔭的梧桐樹将路燈光遮閉得幽暗寂靜,兩側是八十年代初起所建的老式居民樓。
張恪對這裏很熟悉,因爲這裏離師大、林大近,好些學生都喜歡到這附近來租房子,有些是因爲要在校外打工、住學校宿舍不方便,有些人想着跟女朋友或男朋友過上小夫妻生活,前塵往世裏,張恪從東大畢業,也在管家巷租房子住了一年。
張恪望着車窗外居民樓稀疏的燈火出神,尋找他所熟悉的那棟樓,有些生疏了,感覺到陳靜放緩車速,才回過神來,看到巷子前方堵了好幾輛車,居民樓的樓梯口那裏圍着一大堆人,狹窄的巷子也能擠占掉一半。
“好像是發生什麽事情了?”陳靜緩緩的将車開過去,透過人群的縫隙能看到有輛白色的救護車停在前面,還有人在前面讓圍觀的人讓開路。
“發生什麽事情了?”張恪按下車窗,問站在路牙上穿着大褲衩拿着蒲扇納涼、擡頭往裏樓梯口張望的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瞥了張恪一眼,沒有吭聲,有些不願意搭理像張恪這樣坐在豪華轎車裏、看到街頭人群圍堵就好奇瞎打聽的小青年,邊上那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卻主動的給張恪介紹起情況,歎了一口氣,說道:“唉,樓裏有個女的想不開喝農藥了——小兩口都是街道五金廠的職工,上半年都下了崗,每個月領一百多塊的生活費,帶着個孩子,很長時間沒有吃肉了,今天下午女的領着孩子去菜市場買菜,孩子饞葷,賴在肉攤前死活不肯走,女的摸着口袋還有一塊錢,就想買一塊錢的肉回來給孩子煮着吃,這年頭誰還隻帶一塊錢上街買肉,賣肉的不願意搭理她,好像也說了些難聽的話,也不知道肉到底買沒買成,回來想不開就喝農藥了……”
“……肉買回來了,”有個皮皺膚黑的大媽走過來,補充說道,“晚上将肉紅燒煮給孩子吃了,等孩子睡了才喝了農藥,男的在路邊擺着車攤給人家修自行車,回來才看到老婆喝了農藥……聽說人還有些呼吸,就是不知道送醫院能不能救回來。”
陳靜從小錦衣玉食,的确不知道拿着一塊錢上街買肉還要給人羞辱是什麽感覺,看着前面的救護車開動起來從巷子的另一側離開,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麽事情,看見張恪表情凝重,嘴唇抿着,似乎在想什麽悲傷的事情,似乎也沒有在聽外面那兩個婦女喋喋不休的在說什麽,她将皮夾裏的現鈔都拿出來,探過身子,對車窗外的中年婦女說道:“你們都是他們的鄰居吧,這些錢不多,不管怎麽樣,能不能幫我們将這錢轉交給這戶人家?”
車窗外的中年婦女看着陳靜伸出來的手裏捏着的一疊錢,猶豫的看了看身邊的人,那個拿着蒲扇穿着大褲衩、剛才不理會張恪的中年漢子倒是有主張,将錢接過來,當着旁邊數了數,說道:“這裏有八百塊,你們幫我記着,我自己等會兒再從家裏拿一百塊墊上,唉,陳梁育小夫妻倆帶着小孩子真是不容易,平時都是很要面子的人……”
救護車已經出了巷子,聽前面人說有人主動要将小孩子接回家去照顧,發生這樣的事情,左鄰右舍會主動伸出手幫一把的,陳靜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做什麽,剛才将錢遞出窗外去,半個身子都貼在張恪身上,卻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見張恪沉默不說話,問他:“我是不是先送你回去?”
“跟着救護車去醫院!”張恪說道,見陳靜臉上有些疑惑,解釋道,“家裏連買肉吃的錢都沒有,也應該繳不起住院費吧,我們跟過去看看……”
張恪雖然零一年下半年之後在管家巷租房子住了一年的時間,卻沒有見過這對夫婦,不過還是聽說過這起悲劇,眼下所發生的對這對青年夫妻來說還隻是悲劇的開始。
女的送醫院搶救及時,活了過來——但是九九年時,建邺市的醫院還沒有實施先搶救後繳費或者地方财政補貼一部分醫療費的綠色通道制度。醫院一邊搶救喝農藥的女的,給女的洗胃,一邊以停止搶救爲要挾來催促男的交治療費。男的好不容易從左鄰右舍那裏湊了一千塊錢,卻隻夠交救護車出行費、搶救治療費。女的搶救過來還要住院觀察幾天,要預繳三千元的住院費——男的到天亮還沒有籌到錢,回到家将剩下的半瓶農藥喝下去了……
“哦……”陳靜聽張恪這麽說,才想到跟着去醫院直接将錢交給人家手裏更合适,也沒有将錢從中年漢子手裏再拿回來,醫院裏可以用銀行卡結賬,或者通知人将錢送過來都行,發動車貼着路牙,從擁堵的巷道穿過去,拐上燕湖西路,剛好看到救護車從燕湖西路南面拐上燕湖南路,踩大油門飛快的追上救護車,跟在救護車的後面進了省人民醫院。
雖然是夜裏,省人民醫院急診樓前還是很忙碌,看着醫護人員将喝農藥的婦女移到擔架上擡進急診樓,借着燈光,偶爾看到那女的一眼,臉白得吓人,嘴角在吐白沫,從救護車跟着出來的青年穿着藍色粗布襯衫,沾了很多機油,看相貌也才三十歲剛出頭,眼神裏滿是内疚與焦急,想必他就是自殺者的丈夫。
“我先跟着進去,你将車停好來找我。”張恪拿起手機先下了車。
“唉,”陳靜喊住張恪,她才想起來剛才将票夾裏的錢都給了别人,伸出手來跟張恪說道,“我沒有停車費。”
張恪沒有時時帶錢包在身上的習慣,摸了摸褲兜,隻有五元錢,将錢遞給陳靜,說道:“醫院裏停車要收十元,你停到路邊去,隻要五元錢,我馬上打電話給傅俊,讓他送現金過來。”
陳靜接了錢,打着方向盤準備退出去,将車停到醫院外的馬路上才進來找張恪,在她将車頭拐過來要離開時,從陰影裏猛的竄出七八名漢子将車頭圍了結結實實,陳靜沒有将車窗關上,有人直接手伸進車裏将車鑰匙撥掉,大叫着:“下車、下車!”
陳靜吓了一跳,就算是打劫的,在市中心、在省人民醫院大門裏打劫,這社會也太恐怖了吧。
張恪還沒有走進去急診樓,正給傅俊打電話通知道他送錢到醫院來,他身上連銀行卡都沒有帶,看着有人堵陳靜的車,忙走過來,問道:“什麽事情,你們想做什麽?”
“爲什麽攔你們,你們心裏清楚!先下車來說話,”爲首的那人穿着交管局的制服,他探頭往車窗裏看了一眼,看到陳靜明豔照人,吃了一驚,沒有敢粗暴的拉人,将車門打開讓陳靜下車來;又轉回身拿粗短的手指頂着張恪的肩膀,将他朝車後推了推,問道:“你剛才是不是給她錢了?”抽出一張紙來,攤開車尾巴上,說道,“這事不關你什麽事情,你隻要在這張紙上簽上名字,承認坐過這輛車,車牌是……”問站在車後的人,“車牌是多少?”
“海f23568,是海州的車……”
張恪見急診樓前的救護車已經開走,醫護人員都進了急診樓,回頭瞥見站在車後報車牌号的小青年嘴角浮着一絲笑,他對這種笑再熟悉不過了,無非是“釣到一條大魚”、“又賺了一筆”之類的意味,心想該不會将他們當成黑車抓了吧?
“你是從哪裏住她車的?在這裏寫上,”穿制服的指着紙上的空白處讓張恪,“到建邺省人民醫院,你付了多少錢給她,這些你都寫上……市裏多部門針對機動車輛非法運營展開‘打黑車’專項行動,你坐黑車已經是不應該了,這時候要配合我們行動。”
“你們是不是誤會了,”陳靜這才聽明白是怎麽回事,走過來解釋道,“我哪裏像是開車載客的?”
“三河街夜裏出來逛的小姐穿的比你要性感多了,臉蛋也不見得比你差,人家可不僅僅開車載客?”穿制服咧着嘴笑了笑,語氣輕浮的說道,“你告訴我,你身上哪裏不像是開黑車的?”回頭招了招手,從後面人手裏拿過一隻照相機,說道,“你們交易付錢的過程,我們都拍了下來,這叫保留證據,你想抵賴都沒有門,準備好罰款吧。”
“我跟他是朋友,我怎麽可能收他的錢呢?我拿他的錢是準備将車停到外面交停車費……”陳靜辯解道。
“你認爲你這話會讓誰相信?”穿制服咧着嘴不屑的盯着陳靜看,拿出一個收據本模樣的小本子,拿過筆在上面飛快的寫着,撕下一張塞到陳靜手裏,不容分辯的說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專門開黑車的,但是開一次就不行,讓我眼睛看到更不行,你準備好三萬塊後去這個地方交罰款拿車,有什麽意見,也請你去這個地方說理去,我們也不是讓你說理。”
陳靜意識到她車上挂着的海州車牌讓眼前這夥人有恃無恐,再說醫院門口還停着那麽多輛邊三輪攬客,也沒見這些人去管他們……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不能吃眼前虧,也不跟這些人糾纏,說道:“好吧,你們将車拖走就是,我總會找到說理的地方,我可以将我的私人物品從車裏拿出來吧?”彎腰将車裏的私人物品拿出來,車子給他們拖過去就拖過去,又不怕他們吃下去。
張恪看着眼前這幾名交管部門工作人員的嘴臉,心裏厭惡得很,他們哪裏是想管黑車,根本就是逮住一個罰三萬塊錢罷了?看着這夥人拿來讓他簽字的筆錄樣本,不由得苦笑,難道自己簽下字還要跟着去指證陳靜開黑車不成?真是要讓人笑得大牙,這種破事都能遇上,而且又是在省人民醫院。
這時候,手機響了起來,張恪見是傅俊的電話,沒想到他們趕過來這麽快,接通電話告訴傅俊他就在醫院大門口。
這時候自殺者的丈夫穿着一身沾滿機油的粗布襯衫從急診樓急沖沖的走出去,想必是趕着回去籌救命錢。
張恪不能讓他就這樣慌亂無神的回去,心想他妻子喝農藥自殺這件事情已經讓他心理承受能力已經達到一個極限了,這時候一個小小的疏乎都可能導緻這青年走上絕路。
“喂!”張恪朝那青年大聲招呼。
那青年沒有回應,他也不認爲醫院急診樓前誰會認識他,急切的朝醫院門口停着的邊三輪走去。
張恪轉身想要追過去将自殺者丈夫給攔下來,卻不料那個穿制服的人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你得簽了字承認付錢坐了她的車才能走,你有義務配合我們執法。”
那人動作粗暴,張恪冷不防襯衫扣子給扯繃斷兩粒扣子,看着自殺者丈夫坐上邊三輪,自己又給扯在這裏脫不身,情急之下、心頭火起,回頭瞪着穿制服的一眼,眼神冷冰的看着他拽住自己衣服的手:“你放不放手?”看着自殺者丈夫住的邊三輪就要從自己身邊開過去,張恪也管不了太多,一腳蹬在穿制服的大腿根上,将他一腳蹬坐在地上,跑過去将邊三輪截下來,對自殺者丈夫說道,“你等一會兒,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守在省人民醫院門口打黑車的交管局臨時工作人員見頭兒給對方一腳踹倒,圍過來要抓住張恪飽捧一頓。這時候門口沖進來一輛奔馳、一輛黑色别克商務,車子沒有減速,就跳下來四個人。
傅俊一把抓住已經揪着張恪衣領的小青年的脖子,用力一卡,逼着他先松開抓張恪衣領的手,又用力的将他甩到一邊,這才問張恪發生了什麽事情。
張恪沒有時間跟傅俊解釋發生了什麽事情,對自殺者丈夫說道:“我們剛剛開車經過管家巷,知道你愛人身上發生的事情以及你家裏的困難,所以想盡一些微薄之力,希望你不要拒絕……”
那青年雖然傷心欲絕,心裏又滿是對妻子的愧疚,還是給醫院大門口發生的這一幕吓了一跳:沖上來抓着眼前這青年要打的那七八人給後面兩部車裏跳下來的四個人很快制服,那個穿制服的踉跄着站起來大聲嚷嚷着要叫醫院保安、要報警,這邊卻走過去一個,卡住穿制服的臉頰,掏出個小本本晃了晃就讓穿制服的收住聲。
張恪不想在醫院大門口給人圍觀,從傅俊那裏接過錢,他與陳靜陪同自殺者丈夫回急診樓先交費,将醫院門口這攤子破事交給傅俊去處理。
剛進急診樓大廳,站在導醫台正給急診患兒量體溫的護士看到自殺者丈夫在張恪與陳靜的陪同走回來,忙喚住他:“唉,不是讓你回去籌醫療費嗎?你籌不到錢,這邊的搶救也要停下來了……我們醫院又不是慈善機構……唉,你怎麽還往裏走?”
這種論調聽得張恪一肚子的怒火,但是他也不能跟這種小人物計較什麽,陳靜回頭看了那護士一發,他連回頭看一眼都懶得看。
那名護士卻不依不撓的從導醫台後面追出來,張恪站住,問道:“要多少錢才能讓你們覺得一條人命值得救?”
那護士這才知道張恪與陳靜是跟着自殺者丈夫進來,看着張恪手裏一疊錢,沒有說什麽走回導醫台。
張恪他們徑直走到繳費處,先将醫療費用墊足了,再到搶救室外陪同自殺者丈夫等待搶救結果。
不知道是誰認出了張恪,張恪與陳靜在搶救室外坐了片刻,省人民醫院的院長葛民俊跑了過來。
去年十一月張恪與翟丹青被唐忠等人刺傷,就是緊急送進省人民醫院冶療,葛民俊現在都不清楚張恪具體是什麽身份,心想既然能讓省委常委金國海與省衛生廳廳長丁小偉如此緊張他被刺的傷情,指不定真是哪個中央領導在建邺讀書的子女。
葛民俊穿着白大褂,正好省衛生廳陳副廳長的老丈人生病住院,陳副廳長與愛人過來探望老丈人,他夜裏正好有空就到醫院裏來跑一趟,得知剛送到急診搶救室搶救的病人跟張恪認識,他立即撇下陳副廳長趕到前面的急診樓來。
他走過來,跟張恪寒暄片刻,将參加搶救的主冶醫生叫出來詢問搶救情況,又指示加派搶救人手,等确認自殺者情況穩定下來,才小心翼翼的問張恪跟搶救室裏的自殺青年婦女是什麽關系。
“他們是住在管家巷的普通市民,我晚上剛巧坐車經過管家巷,事情遇到了能幫上忙,自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張恪冷淡的說話,從褲兜裏掏出手機,跟葛民俊說道,“我有個電話要打。”徑直走到過道的盡頭去打電話。
葛民俊心裏大感後悔,心想張恪這小青年心血來潮要在漂亮女人面前耍威風、表愛心将無關的破事攬在身上,自己屁股颠颠的過來湊這熱鬧不是自找不痛快?人既然來了,又不能不交待一聲甩袖就走,隻等張恪将電話打完再說。
這邊的過道很安靜,能清楚的聽到張恪在過道那頭講電話的聲音。
“肖市長在建邺大酒店宴請三星李健熙的事情,我知道了,很不趕巧,我今天另有安排,沒有能夠參加,不過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跟羅書記你彙報一下……我與科王高科總裁陳靜小姐回學府巷時,遇上這麽一樁子事……我之前也無法想象這座城市裏還有家庭會連續幾個月都沒有條件吃上肉,鼓足勇氣來拿一塊錢去街上買肉卻要忍受羞辱,我心裏的感覺很不好受,覺得有必要将這件事情跟羅書記你彙報一下……我想肖市長這時候正忙得陪同hg客人,這種小事,想來他也是沒有心思關心的……”
看到張恪挂上電話,葛民俊心裏一驚,心想他是在跟建邺市委書記羅君通電話?他了解得搶救前下面人曾強迫自殺者丈夫先交費,幸虧省人民醫院歸省人民政府、省衛生廳管,雖然羅君位高權重,還輪不到他在省人民醫院裏發飚,可惜他的噩夢還沒有醒過來,張恪又站在那裏按手機鍵,将手機貼到耳邊,說出一個讓他膽顫心驚的稱呼來。
“李省長,你好,我是張恪,今天晚上遇到一件事,剛給羅書記彙報過,羅書記也覺得這件事讓你知道一下的好,就冒昧給你打了這個電話……”
張恪挂了電話,坐了回來,對省人民醫院院長葛民俊也愛理不理,過了一會兒,傅俊走過來,那個在醫院門口伏擊黑車的制服男神色緊張的跟在後面。
“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剛剛在醫院門口有些誤會了,我過來給你道歉……”
“你沒有資格過來跟我道歉!”張恪手一揮,打斷制服男,聲音冰冷而嚴厲的說道,“你不是要我承認坐了黑車嗎?你将筆錄拿過來,我在上面簽字,你們将車拖走,我明天會抽空去交管局交罰款的……”又吩咐傅俊,“将他請出去,我懶得跟他說個‘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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