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吐,書房裏未開燈,張恪與徐學平都坐在幽暗的陰影裏。
适應室内幽暗未明的光線,張恪注視徐學平清瘦溫和的臉,眼睛依舊炯炯有神,倒也有掩飾不住的疲倦;這樣的眼睛,也會讓省内種種讓人痛心疾首的事情折騰疲憊的。
小江流域江防工程的全盤清查近兩個月了,無論是水利部直接拔款的水利工程還是地方财政投入的江防工程,都不斷的有問題給捅出來,确定立案偵察的就有九起之多,讓地方政府自行糾正的就更多了。也不是查出簍子就算的,省裏要奮力的彌補、消除隐患,所有的事情都累身累心。
“大概可以在東海過完這個春節。”徐學平語調很平靜說起這個話題。
張恪問道:“徐伯伯你會給安排去哪裏?”
“沒有明确的說法,或許是上面的意見也有些分歧,不然也不可能在東海過春節了,”徐學平對這些事的反應很平淡,“留在東海的阻力很大了。你這個年齡,要勸你慎言慎行或許有些不合适,錦湖在上面也存了檔,言行謹慎是必要的……”
查海裕,自然也會牽涉到錦湖,從省委書記陶晉的秘書那裏,張恪知道有人将海裕的問題捅上去,無論是明察還是暗訪,上面都會派人來查的。張恪與謝晚晴并沒有明顯的覺察到這點,一方面有清楚情況的陶晉出面說了一些公允的話,一方面,上面有人在了解到一些基本情況之後,對徐學平還是保護的。這涉及到更高層次的糾葛,張恪自持此時的身份,不便問得過細。
正如徐學平所說,既然在中央給挂了号,慎言慎行那就是必須的,張恪點點頭,很誠懇的接受徐學平的指點。
徐學平換了輕松的語氣,說道:“中央也正在考慮加強私有經濟在國民經濟結構的地位,這是大的變化趨勢,不是一小撮人所能逆轉的。錦湖爲地方經濟做出貢獻,這也是誰都無法否認的事實……”
要不是新光紙業年初的六十億投資計劃,錦湖哪裏能入省委書記陶晉的法眼?不論誰來接替徐學平的位置,這都是錦湖的一個重要籌碼。
“……我與陶晉書記商量過,既然我在東海,有些工作就可以往前推一推……”徐學平瞥眼看了一眼書桌一角便刊載葉臻民關于亞洲地區經濟勢态分析文章的新華内參,将資料拿過來遞到張恪手裏,“葉家就要欠你一個大人情也說不定,我找省經濟研究院的那些人讨論過這篇文章,雖然他們的論調沒有轉變,現在反駁的文章也比比皆是,但也不那麽堅定了,畢竟整個亞洲經濟體系裏存在的一些弊端也不能睜着眼睛說看不見,至于中央會不會重視這篇文章,我也無法判斷,會在小範圍内有所調整也說不定,省裏會采取一些積極的措施。東海聯合鋼鐵的那個項目以及增加明後年對高速公路建設的投資,省裏本來就在幾個方案之間猶豫,現在無需猶豫了。最需要注意的是省國投那一塊,即使不考慮東亞地區在未來幾年内可能存在的經濟動蕩,省國投現在的問題也比較嚴重……”
從九三年以來,國内引進外商獨資企業的直接投資一直僅次于美國,其中60%以上來自香港。有理由推斷,與這些直接投資相伴的,中國主權債務之外的國際債務(香雪海欲向日本當地的商業銀行融資引進技術與生産線也屬于國際債務的範疇),很大一部分來自香港和在香港設有分部的國際銀行。這些國際債務很大一部分是通過各地政府直接設立的國際信任投資公司(九六年,内地共設有超過四百家的國投公司)所引進,據統計,這些國際債務規模達到六百億美元之多,其中有相當部分的短期借款。
亞洲金融風暴沖擊香港,香港的國際債權人在亞洲其他國家與地區損失慘重,他們不得不向内地追索債務以獲得更大的周轉與生存空間,内地各省市的國投面臨着空前嚴峻的還債壓力。
亞洲金融風暴中,内地的國投公司等非銀行金融機構大概是直接受到沖擊的領域之一,其中最著名的案例就是廣東省國際信托投資公司的破産,廣東省政府其後兩年共投入三百五十億才将這個爛攤子徹底解決掉。
張恪心想東海省國際信托投資此時加強管理,嚴格控制短期國際債務的比例,應該可以避免受到亞洲金融風暴的直接沖擊。
接下來的談話,也提到新光紙業與香雪海直接向日本的商業銀行借貸日元引進技術與生産線的事情,比較現實的做法是由兩家公司向東海省進出口銀行提供資産抵押,由省進出口銀行爲兩公司項目總額相當于一億五千萬美金的日元融資向日本的商業銀行提供信用擔保。
徐學平說道:“這次省政府組織的赴日貿易代表團,我親自帶隊,你那邊的人定了沒有,還是說你親自走一趟?”僅東海聯合鋼鐵集團的項目規模就涉及上千億日元的融資,徐學平責無旁貸的要親自帶隊去日本進行商業與政治方面的公關,相比之下,香雪海與新光紙業都是小項目。
張恪搖了搖頭,說道:“新光紙業由周遊負責,香雪海是陶行健,就是上次遞材料阻止香雪海與三星合資的那個……”
“哦,原來是他,他在材料裏提到民族産業崛起的觀點很鼓舞人心,此行倒不愁找不到人說話。”
現在的日元彙率爲一比七十九,九八年、九九年,大概會降到一百五十左右,其後長期維持在一百三十左右,日元貶值幅度高達30——40%,這筆買賣絕對做得。
在徐學平家吃過早餐,一起坐車先送徐學平去省政府,然後再用車送張恪與傅俊直接去國際機場,車到省委省政府辦公大樓前廣場,徐學平突然說道:“李義江去海州,你以爲怎麽樣?”
“啊,确定李秘書去海州?”張恪欣喜的問道。
“他在我身邊有六七年了,我個人是舍不得的,但也不能因爲一己之私耽擱他的前途。”徐學平笑了笑,張恪的态度讓他放心,“金國海在海州鍛煉也快兩年了,省裏也正讨論他回來的位子……”徐學平沒有細說,這些事點到爲止,車在大樓台階前停下來,他就下了車,揮了揮手,送張恪他們離去。
人再公平無私都是要講感情的,徐學平離開東海,可以将李義江一起帶走,但對李義江個人前途最有利的,還是放到一個好的環境去成長。
徐學平在省長的位子上時間太短,李義江沒能順利爬上副廳長就下去是一種損失,但是從另一個角度,從區縣一把手做起,能夠更加堅定的夯實他以後仕途的基礎。
李義江去海州會由省裏直接安排,倒不用擔心在海州方面周富明等人會給什麽額外的阻力,位子的好壞,那就要看省委書記陶晉将話說到什麽程度了,還涉及到金國海離開海州返回省裏的任職,省委書記陶晉要是考慮到平衡的因素,應該不會給太差的位子。
趕到機場時,省城下起雨來,與省城周邊從高峻丘嶺的關系,省城常會遇到莫明其妙的大雨,當飛機爬到雲層之上,感覺腳下的城市仿佛沒擰幹的毛巾,到外都在滴水。張恪在機場都忍不住與許思通了好一會兒電話,坐到飛機上,忍不住會想許思在機場等候的焦急模樣。
許思早早就醒來,張恪在徐學平家時,就通了一回電話,那時沒法聊太長的時間,她放下電話就沒有心思做一點事,決定早早就去機場等待張恪。
飛機一路向南,目的地是在亞洲金融風暴前真正名符其實的東方之珠。
商務艙,張恪望着舷窗外的澄澈的天空與下方看起來似乎跳上去能将自己穩穩托住的雲層,雲層并非純粹的白,微灰微暗的地方應該是光線無法直射的陰影。旁邊有兩個台灣女孩子,微胖、皮膚黝黑的女孩子倒也羞澀,長相清秀的女孩子卻不斷的找機會跟張恪說話,張恪克制着不跟傅俊換座位的沖動,心裏想着馬上就能與許思見面,實在沒有開口說話的**。
九六年,國内的航空公司大概隻有這些國際航線的服務最令人滿意,當然也與商務艙的昂貴價格有關,由于在機場通電話時,許思說她在機場那頭吃雪糕,張恪才對吧台上的雪糕起了興趣,吃着雪糕看着電視,傅俊笑着說:“恪少此時才像恪少……”
張恪撇撇嘴,心裏想:自己真正十八歲時,對雪糕這種甜得發膩的東西也是敬謝不敏的。掏腰包請女孩子吃哈根達斯的機會多,他自己是從來都不嘗一口。
張恪此時吃起雪糕來,還時不時伸舌頭舔一舔,他如此吃相,立即讓旁邊那個女孩子失去繼續跟他搭讪的興趣。
他沒有說什麽,直接拿了一盒雪糕塞傅俊手裏:“一起吃。要是你家兩小丫頭來在這裏,就沒我們倆吃的份了。”雖然吧台裏的雪糕看起來很充足,但是惜容、惜羽兩丫頭過來,倒不是說她們小姐妹的肚皮有多大,而是那看到雪糕的眼神與氣勢會讓人懷疑到底夠不夠。
午餐有西餐可點,張恪給自己點的頭盤是熏鲭魚蝦仁佐時蘿醬汁、咖啡,主菜是香草白蘭地酒汗嫩煎的牛排與芝士面包,不确定許思會不會空腹等他,他隻是略吃些填填肚子,打理到機場再與許思一起吃。午餐後,張恪将水果盤丢給傅俊處理,他繼續以他惡心的吃法吃雪糕。
飛臨香港上空時,旁邊那個長相清秀的女孩子輕呼了一聲:“香港就在下面。”飛機會在香港啓德機場降落,張恪剛想探頭看看波光粼粼的海水與低矮起伏的山巒,飛機遇到氣流強烈的晃動了一下,空氣壓力使張恪的耳朵有短暫的失聰,倒是這一刻能愈發真切的感受到許思就在下面等着自己。
想想也真是可笑,昨天還在考慮翟丹青要勾引起自己能不能把持住的古怪問題,這一刻,就把翟丹青這些鮮活嫩豔的女子抛之腦後了,許思才是自己重回九四年之後的真正戀人啊。
倒是坐在旁邊的台灣女孩子,給飛機突然的震動吓得面色蒼白,似乎有在尖叫,張恪耳朵這時候還沒有恢複過來,隻是對她平淡的笑了笑:無需太大驚小怪。
下飛機辦理手續相當複雜,那些轉機去台灣的旅客要能在巨大無比的香港機場不迷路,似乎更加困難。
飛機上那兩個台灣女孩子,目的地也是香港,在香港不會說港式粵語不要緊,會說英語在香港也沒有什麽障礙,至于普通話,那還要等幾年,那兩個女孩子似乎英語也不行,跟着張恪、傅俊樓上樓下的狂奔,才順利辦理好出境手續。
啓德機場的地勤小姐都很漂亮,這種漂亮與天生麗質不一樣,更多的是氣質的養成和妝容的優雅,這兩點,内地城市的女孩子還要追趕好些年。
許思優雅而靜谧的站在晶瑩剔透的大廳,穿着嫩黃色圓點的長裙,不施脂粉,恬然純美,晶瑩如美玉雕就,讓經過她身邊的那些女子都黯然失色,眼眸裏洋溢的微笑并無法遮掩熱烈如火焰一般的情感,那雙眼眸子吸魂似的讓張恪從見到許思的這一刻就精神恍惚。
張恪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心想這時候沖過去将許思摟進懷裏,要給她罵的,将行李丢到傅俊手裏,對他說:“你自己知道去什麽地方吧?”
傅俊笑了笑,拿着兩人的行李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張恪将許思摟起懷裏,此時的許思對他已不僅僅能拿誘惑來形容,許思表現得還鎮定,但是摟着張恪手臂的手很用力,不這樣似乎不能讓内心的情感有一絲的渲洩。
“那個女孩子你認識?”
張恪回頭看了一眼,那個長相清秀的台灣女孩子還沒有離開,行李在她同伴手裏,她似乎要過來告别,卻沒有走過來,看着這邊。
張恪笑了笑,對許思說:“坐我鄰座,可能被我在飛機吃雪糕的模樣吓壞了,不敢過來打招呼。”
“你會吃雪糕?”
“怕對你甜言蜜語不夠,吃雪糕補補糖份。”
“胡說八道,是聽到我說在吃雪糕吧?”許思對那個台灣女孩子笑了笑,見那女孩子與同伴從另一方向走去,又專注的凝神看着張恪明俊的側臉,“你這樣子很能勾引人家女孩子了。”
“她願意也得我從才行啊,”張恪笑了笑,将許思飄在額前的幾縷發絲捋到耳後,“有沒有吃中餐?”
“餓了不行隻填了點肚子。”許思手按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處,略有些羞澀的笑了笑。
“我也是。”
啓德機場有一個模拟頭等艙布置的頂層餐廳,透過玻璃幕牆,可以眺望九龍半島的高樓大廈、波光粼粼的海邊跑道與低矮連綿的黛青色山嶺,不時有巨大的機翼掠過
“你什麽時候跟孫先生他們會面?”許思伸手遮着張恪貪婪的毫不遮掩的目光,再給他這麽看,自己要給融化掉了,借一本正經的話題來分散注意力。
“後天晚上就行,不用太緊。”張恪将許思的手握在手心裏,她盈澤白嫩的纖纖素手也似乎嬌羞的染上一層粉紅的輕暈,青春豔美的光彩在許思的身上流溢。
“啊,我還跟孫先生說明天可以安排呢,你不要太貪玩了。”
“啊!”張恪拍了拍額頭,“完蛋了,上飛機前我跟傅明德有通電話,還一本正經的跟他說是後天的飛機呢,這下子要穿梆了。”
許思也一付完蛋了的表情,俄爾又捂着嘴笑起來:“讓你胡說八道,穿梆了看你怎麽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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