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再看向他的時候,容色已經沒有帶笑:“若是我要求的,是你未來必定能做到的事情,你可願意遵守當年的承諾?”
這一句話,男人說得流利,容色極正,依稀是當年穿甲批胄坐在軍中大帳的模樣,讓彼年有效地自己羨慕之極。
他沉默了一會,擡起眸子,淡淡地道:“喏。”
他倒是想要知道男人到底要他承諾什麽,死後年年祭拜?
皇帝早就計算好了,等着藍大元帥一死,便将他燒成灰,撒進大荒五漠,隻美其名曰讓英魂永守大陸。
其實,不過是因爲皇帝不願意有人去祭拜這麽個人,挫骨揚灰,以免得有人以此人的墓地屍首甚至骨灰做個讨伐皇帝冷酷的借口,什麽都沒有了,連個念想和祭拜都沒有的人,便凝聚不了想要爲他複仇的人。
當然,這個提議,也是他向皇帝提議的,皇帝非常高興,又賞賜了他禦前行走,自由出入禦書房的好差事。
彼時,他冷眼含笑看着那些軍中大将們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齊齊跪地求皇帝收回成命,皇帝大怒拂袖而去之後,那些大将們對皇帝露出的那種冰冷、痛苦、甚至帶着一絲殺意的眼神。
男人看着他,笑了,然後是低低地咳嗽:“你必定能做到的——我要你位極人臣之後,應承我,天朝于你有生爲官之年絕不覆滅,蒼生百姓不會無辜受屠!”
“砰!”一隻杯子瞬間落地,粉碎。
西涼茉聽到百裏青語意輕緩地說到此處之後,瞬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手上的杯子也了地,驚得周圍隐藏的侍衛們探出頭來,但又迅速地隐藏了回去。
百裏青靠在榻上,随手捏了一片水晶杯子的碎片,那碎片在陽光下反射出銳利的光芒,讓他微微眯起眼,仿佛想起那一瞬間,那個躺在床塌上,奄奄一息男人的眼睛,那不是屬于瀕死的人的眼神,而是天下萬兵之帥的眼神。
“那個藍大元帥……呃……外祖他居然能料到你日後……”西涼茉有點結巴,她太過驚訝,幾乎可以稱之爲百裏青導師的男人,她想象不出來,哪怕再多的豐功偉績,她都覺得隔了一層書和傳說,沒有真實感,但是……發生在百裏青身上的事情,卻讓她瞬間對自己的外祖,或者說藍大元帥有了極爲立體的感知。
“呵。”百裏青輕笑,眉目绮麗而滿含譏诮:“是啊,便是這樣一個睿智的男人,在别的事情上卻蠢到了極點,死守盡忠之臣子本分,所以平白葬送了自己,平白葬送了一切,蠢物一個。”
西涼茉沉默,她其實是能理解藍大元帥這種人的,天生睿智,但一生謹守精忠報國的祖訓,而百裏青,他從出身開始就不是臣子,也沒有受到過君君臣臣的迂腐教導,所以,他敬佩藍大元帥的睿智與能力,卻輕蔑于藍大元帥的觀念。
“你……答應了。”西涼茉輕聲道,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詢問。
百裏青閉着眸子,沒有說話,許久,方才輕嗤了一聲:“彼時,真想一刀砍下那混帳玩意的頭,永不覆滅?不會無辜受屠?憑什麽,本座要的就是這天下覆滅,讓流火遍布大地,讓那混蛋看着他費盡了心機搶來的一切,永遠湮滅在大陸之上!”
西涼茉一驚,百裏青說的話,她素來知道從不作假。
但是……他必定是應了的。
“後來……?”她輕聲問。
百裏青眯起眸子:“後來……自然是我用我的方式去踐諾。”
那個男人能逼迫他答應什麽,卻不能看着他最終用什麽方式實踐自己的諾言。
而那個男人已經沒有後來了,但是作爲交換條件,他取得了男人在朝野還隐藏着的一部分勢力的支持,再加上他謹慎伺候,屢立‘奇功’,龍心甚悅,在十七歲那年,他成爲司禮監副座,不用再寬衣解帶在皇帝榻上伺候,又過了幾年,司禮監首座在一次巡遊監察行省的時候‘不小心’被山上落石砸死,他二十歲成爲司禮監首座,從此,一路青雲直上九霄。
西涼茉聽他說的輕描淡寫,心中胃裏卻翻攪不已,手上巍巍顫抖地死死拽住他的手。
隻覺得心中透涼。
一路血色,一路榮華,一路荊棘。
他是如何熬過來。
她忽然又點恨藍大元帥,那樣的承諾,必定讓百裏青心中煎熬無比,痛苦難堪,明明就是最憎惡和用盡全身力氣都要毀滅的東西,卻變成自己不得不守護的東西。
那是一種什麽滋味?
但是,她又感激藍大元帥,心裏生出複雜滋味,如果不是他的逼迫,百裏青今日便定然是毀了這天朝,亦在地獄煉火之中化作飛灰。
她又如何能遇見他?
如何,走到今日?
愛恨一線之間,都不過前塵往事,灰飛煙滅。
這是,他,第一次親口和她說起前塵往事,可是代表他已經放下?
西涼茉心中輕歎,眼角有淡淡水光。
百裏青擡手,白皙指尖掠過她柔軟面頰,目光深邃而幽遠:“你們藍家欠本座太多,所以一切都由你這丫頭來償還,這樣,極好,還不算太虧。”
西涼茉看着他心滿意足的樣子,忍不住破涕爲笑,這人還真是……锱铢必較。
“情債肉償麽?”
百裏青挑眉:“怎麽,不應該。”
西涼茉咬唇低聲嗤笑,俏臉微紅:“嗯……應該。”
百裏青看佳人面色如绯,俏麗如海邊雲霞,目光幽幽淺淺,也似浮起來清淺笑意,随後指尖握住她的手,淡淡地道:“我知道,也許我們來自兩個不同的世間,隻是你要明白,在其位謀其政,有些東西,不是一日,兩日可以改變。”
西涼茉再次一愣,眸光裏閃過異樣的顔色。
他——知道什麽?
百裏青微微垂下眸子,過于纖長的黑色睫羽在他玉一般的面容上打下陰影,讓人看不清楚他的所想,卻聽見他淡淡地道:“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