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茉:“……”
她,真的不知道百裏洛竟然……
随後,她閉上眼,深深歎息,是的,這個世界上除了懵懂孩子,沒有人在他面前是不肮髒的。
聖與魔果然是雙生。
百裏青無所謂地輕笑:“而且,許多年前,曾經有一個男人告訴我,守護比破壞更難,而在破壞中守護,是難上加難,因爲我的心智自幼通透,最容易看到人心之醜陋,而性子沉冷堅韌,比起成佛,更可能成魔,但是他還是希望我能替他完成他的最後一個遺願。”
西涼茉靜靜地聽着,卻見百裏青微微擡首眯起眸子看向被海風吹拂輕動的樹葉,日光透過疏落的葉子,灑落在他的面容上,讓他的神情在那一刻看起來有一種近乎青稚的氣息,像是一個安靜的少年。
“我記得,那時候,那個男人快死了,安靜地躺在床上,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那時候,洛兒已經瘋了,而他自己則在司禮監中嶄露頭角,已經成爲三品副監事,負責京城京官監察,忽然聽聞有人來請他去,他遲疑了片刻,還是選了個借口,去了。
那個男人有恩于他,即使他的女兒幾乎就是自己的仇人。
他永遠記得那個下午,日頭有點毒,他讓已經跟在身邊的魅一再外頭等着,他大大方方地一身深藍飛鳥三品領事太監的身份進入那個普通到有點舊破的院子。
那是拘禁着曾經名震天下的一代名帥,國之棟梁的藍大元帥的地方,關于他忠心耿耿,力挽國之狂瀾的消息早就有說書人傳遍天下,但是如今,那些說書人,多半都蹲在司禮監的牢獄裏,形容凄慘。
因爲陛下不允許有人妄議國事,所以他在一次伺候皇帝沐浴的時候順勢便獻上計策,擒殺所有膽敢傳頌藍大元帥功績的人。
他記得皇帝聽到這個主意,頗有悅色,他便順勢得了個副監事的官職,有了官職才好辦案,而他也将此事辦得極好,讓皇帝陛下龍心頗悅。
沒有人喜歡自己的臣子比自己更有威望。
房間裏很簡單,簡單到幾乎可以稱呼爲簡陋,不過一張床,一副桌椅,桌椅上擺着一隻缺了口的白瓷壺和一隻瓷杯子。
有人影躺在床上,三伏天,還蓋着厚厚的有些髒的被子,不斷地有咳嗽聲傳來,那聲音時斷時續,虛弱異常。
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厮蹲在門口熬藥。
那時候的他越過重重守衛走進去的時候,忽然就覺得眼前這一幕很有些紮眼,心口莫名地一堵。
這是……當初那馬上英姿飒爽,橫刀立馬,醉飲長江水,笑看長河落日圓,寒冬三月,輕騎三千擒可汗,長河之前一呼萬應,千萬鐵甲士兵齊齊揚刀敬禮的天下兵馬大元帥麽?
他記憶裏神祗一樣不可撼動,鑄就一國之魂的男人?
他走了過去,吩咐了不得打擾,他有話詢問。
那人聽見有人進來,幹瘦得脫了形的蠟黃面容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你來了。”
那一瞬間,他仿佛再一次看見那鮮衣怒馬,威震天下的大元帥,有些人哪怕形銷骨鎖,也永遠氣勢不堕,那是骨髓裏千錘百煉出來氣魄與風華。
“後悔麽?”十五歲時候的他,早就沒有同齡人一身少年輕狂,而是如一潭水,幽沉深邃。
那人一頓,随後輕咳了幾聲,淡淡地笑了笑,卻沒有回答:“孩子,你變了很多,想來必有一番好前程。”
那時候,他尚且還有些尖銳,便譏诮地道:“那是自然比您有前程得多,咱家與您走的是不同的路,所以必定有不同的結局。”
那時候他在宮中‘拜’過的師傅都覺得他不像隻伺候了人幾年,倒像是做了十幾年的伶俐人,如今入了司禮監,他小心奉承,伺候精細,比誰都貼心,又不顯聰明奪功,彼時司禮監的首座督公亦道他是個可造之材。
所以,他想他會更快地達到自己達到的地方,然後……
彼時,他尚且還不夠深沉,臉上神色估計在那一瞬間顯現出了冰冷而猙獰的神色。
所以,那個男人看在了眼底,才忽然喑啞地問:“還記得當初,你入藍家的時候,許諾過一個誓言麽?”
他一愣,想起來,曾經在藍家毫不猶豫地庇護他之後,他學着母親的教導許諾——肝腦塗地,大恩必報。
“怎麽?藍大元帥這是想要咱家做甚,是救你,還是救你那不孝女兒?你覺得咱家該浪費這大好前程做這些事,或者說能做到這些事?”他譏诮地笑了起來,眉梢眼角都是輕佻,等着他提起來那些愚蠢的要求。
那個男人閉上眼,咳嗽愈發的劇烈了起來,他看着那個人的樣子,隻覺得煩心,但是不知爲何,還是順手招了那縮在牆角看着他一身官服卻不敢過來的小厮,讓小厮給那個男人倒水。
看那小厮笨手笨腳的樣子,還不住地試圖離開他遠點,就知道司禮監負責監管這裏的諸位管事太監們沒少折磨他們。
他無意間一瞥那茶壺裏的水,顔色有些發黃,還不少雜質碎葉子,一看就是外頭洗菜或者澆院子的水。
他不免微微颦眉。
那男人喝了水,氣緩和了一些,看過來的時候也瞬間将他颦眉的模樣看在眼底,他隻覺得有些尴尬,卻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那男人笑了笑,看着他道:“不,每個人都要爲自己負責,翎兒她……”
男人頓了頓,深深地歎息了一聲,眉目間都是難以掩蓋的悲色:“那是她咎由自取,當初若是……咳咳……若是我沒有因爲她娘親早逝而……咳咳……寵溺她過了,讓她做個大家閨秀隻會針織繡花……許是一生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