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兒,老頭子時日無多,怕是見不着你小兔崽子的最後一面了。現留書一封,要是你有悟性,自然也就看見了。”
王堅看老頭子信上的第一句居然這麽俏皮,心中一酸之後居然不自覺的笑了出來,心道‘還真看不出來我這老爺子天性這麽樂觀呢?這哪是悟性,這純粹就叫撞了大運。’
接着看去,一封信洋洋灑灑兩千多字,大多數居然是在數落王堅從小到大各種的毛病,旁邊還寫了批注,反正看得王堅這種沒臉沒皮的人都臊紅了臉,甚至還有王堅小時候往村裏的公共井裏撒尿的破事。
“羞煞老夫啊……”王三爺咧着嘴尴尬的笑着,并自言自語:“看來我小時候還真挺不是東西的。”
不過也可以看的出,老木頭這封信雖然通篇都在奚落王堅,但是裏頭那種和老牛護犢一樣的感情溢于字裏行間。正說反說,到底還是害怕王堅這些毛病不改掉在以後的日子裏會吃了大虧上了大當。
王堅本身就是學中文的,語境感何其強烈,雖然這信讓他臊得慌,但同時也讓他的心軟成了一灘稀泥。
而當王堅看到信的結尾時,他眼神突然一厲,兩隻炯明的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來回掃視着紙上的字。
“爲師爲父,最不願的就是徒弟子孫去爲逝者報仇。老爺子知道你個小崽子恩仇必報,但是我在這提醒一聲,量力而行。你是我老王家最後一根苗了,我這一身本事可都指望着你往下傳,你要是敢不自量力,别怪老頭我死不瞑目。”
“啪!”的一聲脆響,王堅把信往桌子上一拍,眼睛裏那股子桀骜不馴的野馬氣質噴薄而出,沖着老木頭的遺像大聲喊着:“你這說的是什麽話!當我傻麽?反正我話就放這了。老爺子,别怪我不聽你的,你是什麽人,别人不知道,不說什麽一手遮天,可大富大貴那是肯定的,可你呢?在這受苦受難一輩子,憋着屈着,哪點像爺們了?好了,話我就說這麽多,我這次來,就是準備跟你告别,在這小池塘,翻不起我這條大魚!”
說完之後,他順手拿出那本跟信一起掉出來的小冊子看了一眼,上頭赫然寫着一行正楷小字《凝神》,王堅一拍腦門,這個東西他知道,小時候就把他泡得頭皮鐵骨的藥水,就是按照這上頭的配方配出來的,老頭子一直不肯給他看,說什麽“醫者心術不正最終害人害己”雲雲,估計是怕王堅配點奇怪的毒藥來禍害人,可現在再要是不給他,恐怕就真得爛在箱子裏了。
不過王堅一向狂,他的狂早就進了骨子裏。而且他的狂和大部分人的狂還不一樣,有些人狂是因爲身後有勢力或者自己有能力,而王堅的狂,就是狂在他那股子不肯逆來順受的妖氣,他忍得但吞不下,甯可當三分鍾的英雄,也不屑當一輩子懦夫。
說完,他又恢複了那副笑眯眯的平靜摸樣,看着老木頭的畫像:“老爺子,我帶你走。小三兒帶你進城是去見見世面。”
接着他連那口茶也沒喝,轉身就把老木頭的牌位和相片裝進了那個已經空蕩蕩的帆布口袋裏,轉身推門離開。
腳步越走越遠,屋子裏又恢複了詭異的甯靜,廚房的爐子也因爲沒人添柴而漸漸熄滅,隻剩下一縷淡淡輕煙。
走到村口,扶起依舊倒在地上的自行車,稍稍扶正龍頭,轉過身看了一眼這個如畫似的村子,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然後跨上這部沒閘的車,一路向北沖了出去,再也沒有回頭一次。
他走後不久,老村長背着手來到村口,遠遠的眺望着王堅已經很渺小的身影,長長的歎了口氣,轉身跟自己那個不争氣的兒子說道:“把……他阿穎的工……工作給推……推了,準備送……送她……她上學。”
“可是爹……那頭都說好了,一個月兩千呐!頂上我一年了。”阿穎的爹滿臉不情願:“你說一女孩子家,上什麽學啊。”
可沒曾想,他話剛說完,老村長回手就是一巴掌:“你……你……你是不想……想活了?小……小霸王再……再回來,你……你就完了。”
阿穎爹頓時愁眉苦臉了起來:“爹,哪來的錢啊,她弟也轉眼十八了,這得娶媳婦啊。”
“拿着。”老村長冷哼一聲,把手上裝着三萬塊錢的塑料袋遞給阿穎爹:“你……你不要……要命,就花……花了。”
一看這錢,再看着王三爺的屁股影子,阿穎爹馬上就清楚這錢是哪來的了,接過去的時候肝都顫,這要是别人給的,他一準就拿去給兒子蓋結婚用的瓦房了,可偏偏這王三爺可是說的出做的到的家夥,心狠手辣的事可是沒少幹,要自己真敢拿他給阿穎讀書的錢幹别的……
這想想都得出一身白毛汗。
這邊一驚一乍,三爺那俨然已經騎行了老長一段,破自行車一路上,除了車鈴不響哪都叮當亂響。就這麽一部破車,愣是讓三爺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給騎上了四十五邁,這速度放在自行車上,多少能勉強算的上風馳電掣了,而且王三爺似乎還不滿意,玩着命的蹬着他的小破車。
小破車終歸是小破車,這輛當初王三爺坐火車到了省城,爲了省下點車票錢,特意從一家舊貨市場花了二十塊錢淘換來的小破車,終于在臨近縣城的時候體力不支的倒下了。
享年二百一十四公裏……
剛才王三爺從村子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半下午一點多鍾了,經過了幾個小時的長途奔襲再加上鄉下的天本身就黑得早。所以當王三爺的腳踏車抛錨在路邊的時候,天色已經是蒙蒙的黑了。
看着遠處縣城的燈火通明,他唧了幾下嘴,從口袋裏摸出自己那個在收廢品時候撿來的皮夾子,從裏頭倒出最後的二十五塊五毛錢鋼镚,呲了呲牙‘這要命了,這點錢……明天估計隻能吃屎了。’,不過想歸想,王三爺倒是也沒哀怨,吹着口哨扶起破自行車,拍了拍車座,自言自語道:“兄弟,雖然我倆今天才認識,不過也算是感情深厚了,委屈你給我換頓吃的了,清明冬至三哥給你燒紙。”
說完之後,他推着破自行車一點一點的朝熱熱鬧鬧的縣城晃了過去。
古話說的好:望山跑死馬。明明看着就在眼前的燈光,硬是讓王堅走了大半個小時,本來他就餓,這麽一折騰之後,他更是餓得快吐酸水了,畢竟是個大小夥,而且一路上風風火火的也沒顧上吃飯,等到現在餓得腿打哆嗦的時候,他才恍惚間想起自己從淩晨三四點在省城下了火車之後,除了吃了包最便宜的方便面,就淨灌涼水了,愣是把方便面當壓縮餅幹給頂了一天。
王堅推着自行車一邊走一邊笑,也笑自己落魄也笑自己沒心沒肺,倒是也沒什麽心境悲涼的說道,反倒因爲走進了有燈光的地方而顯得心情愈發的好了。
“唉,老闆。給來二十塊錢饅頭。”王堅終于撐到了一家移動式饅頭鋪的面前,看着用厚布蓋着的散發着熱氣的大白饅頭,不停的催促着:“快點快點。”
那賣饅頭的老頭倒是不慌不忙,慢悠悠的用大紅色的塑料袋給王堅夾饅頭,邊幹着活還邊跟王堅搭着話:“不是本地人?我在鎮口賣饅頭賣了20年,沒見過你啊,是外頭來的?找活?找活幹就去那邊夜市,這幾天城裏頭來了幾個包工隊招年輕力壯的。”
王堅嘴角咧了咧,心說:‘你這賣饅頭的怎麽就賣的跟室外高人一樣?您這要是有什麽絕世武功,爽快點傳給我算了,我骨骼絕對精奇。’
不過想着想着,他眼珠子突然一轉:“大叔,那包工隊是去哪的?”
賣饅頭的大爺咳嗽了兩聲:“去哪的都有咧,都是去見大世面的。這年輕人就該出去闖闖,這可是不少年輕人出去闖了幾年,回家都把媳婦娶了把大瓦房蓋了。”
王堅哦了一聲,遞上錢拿過饅頭道了聲謝,然後就推着他的破車往那饅頭大叔所說的夜市緩緩走去。
這縣城挺小的,也沒什麽娛樂場所,最繁華的主幹道旁邊除了洗車就是小飯館,飯館的宣傳海報連起來差不多都能夠上滿漢全席了,王堅一路上唯一發現的一個娛樂場所就是一家招牌都爛了一半的破網,裏頭時不時的往外走着幾個高中生摸樣的年輕人。
這地方,王堅太熟了。當初他就是在這縣裏讀高中的,那賣饅頭的老頭,王堅熟的不得了,隻不過這四年下來,王堅黑了高了也精壯了,老頭的記性估計也不好,所以一時也沒認出來。
看着幾乎和自己走那年沒有一丁點變化的縣城,王堅吹了聲口哨,帶出了一嘴饅頭屑。
突然之間,王堅眼角猛的瞄到了一群在網下面的青年仔,這幾個家夥的穿着打扮都是那種很典型的城鄉結合部非主流風格,頭發有的蓬松雜亂或染着紅的、綠的、藍的、黃的顔色,有的幹脆就是一腦袋油膩得都變成一縷縷的烏黑秀發,臉上就差沒寫着“流氓”二字,一個個歪着眼睛,或蹲或站或靠着,幾乎人人手裏都夾着一根價值四元人民币的軟白沙,自以爲看上去俊朗不凡。
他看到這,眼睛頓時精光大放,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推着他的破自行車慢慢的朝那夥子不知道正在幹什麽的人走了過去。
“小朋友們,你們在這幹什麽呢?”
他笑嘻嘻的走了上前,用一種很假的聲音向那幫人打招呼。并根本不顧那些少年郎用很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幾個小混混似乎也被王堅的突然襲擊給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沒有放出半個屁來。
而王堅在近距離的接觸下才發現,這些人的年紀大多不過十六七歲,最小的估計還不到十六歲,有兩個還穿着他高中母校的特色校服褲子。
“滾遠點。”
那個看上去像頭頭的男孩站起來打量了一圈王堅,并滿臉蔑視的啐了一口:“别沒事找事。”
王堅喲呵一聲,撐起自行車的支架,走到這幫家夥的最中心,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這自行車誰要?五十塊錢拿走。”
“你是神經病?快滾!”
那個帶頭的罵了王堅一聲之後,他身後的那些個孩子們也紛紛開始罵罵咧咧起來,而且一個個的面露兇相,似乎王堅再不走,就一定會動手打斷他的狗腿。
可王堅呢?他是打定了主意,今天這自行車是賣定了,他們是買也得買,不買也得買,反正王堅這五十塊錢不到手的話,這禮拜他如果不想吃屎,就隻能去撿垃圾吃了。
而且嘛,對于王堅來說,跟這幫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好鳥的人強買強賣,他那叫一個沒有心理負擔。
“來了!大哥,她們下來了!”
突然一個小弟從網上鑽了下來,一頭鑽到進了這個黑黑的小巷子裏,氣喘籲籲的指着外面:“她們來了……來了……”
那頭頭臉色一喜,根本就沒把戳在旁邊扮植物人的王三爺當回事,轉身提腳就準備走人。可王三爺哪能讓他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這車,咱們說好了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車。”
“誰他媽跟你說好了!給我放手!放手!”
他迫不及待的想沖出去,可卻無法掙脫三爺那跟手铐似的手,一急之下他矮下身子從地上抄起一塊磚頭迎着三爺的腦殼就這麽一磚劈了下來。
三爺連頭也沒擡,隻是用另外一隻手就這麽輕巧一揮,直接打中了那家夥拿磚頭的手腕。他痛呼一聲,手一松磚頭就順勢落在了王堅王三爺的手裏,他接過磚頭在手上打了個轉,輕輕的在那頭頭的腦袋上蹭了兩下:“年輕人,不要這麽暴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