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四月份,正巧着趕上南方鄉下的油菜花開的正旺。一眼看去,除了遠處墨潑似的山,就剩下了這一片片一叢叢黃得耀眼的油菜花。
油菜花兒裏的小村子,就像是關山月筆下的風景圖,靜得像極了照片,也美得像首盎然的詞。能聽見也能看見,聽見的是這村子裏阡陌相聞的土狗叫喚,看見的是這經久不散的青色炊煙。
每到這個時節,小河邊的石橋上,總是會有三三兩兩來這寫生的學生,或相互依偎或耳語低唱。也有背着包袱的外地遊客來這村裏人祖輩生活着的地方讨新鮮,但是他們大多不會高聲喧嘩,生怕着打擾了這看似與世隔絕的甯靜山村的安詳。
但是甯靜之所以被稱爲甯靜,就是因爲它可以被打破……
“閃開……都閃開!”
“車沒閘!”
這天,剛吃了午飯,正該是混吃等死放風筝的時候,村外崎岖的山路上突然亮起了這麽一聲宛若霹靂的驢嗓子。
原本靜寂的風景,頓時就失去了那種祥和的氣氛,就感覺像是一張風景明信片上突然出現了憨豆的那張臉似的。
風馳電掣從盤山路上騎着除了鈴不響哪都響的腳踏車的人,背着一個有點舊、還隐約能看見電信logo的帆布包,腳上瞪着一雙牛筋底布鞋,鞋面開了線,髒兮兮的沾着黃稀泥,看上去跟踩了屎一樣。
他穿着普通,普通到一般進城打工的農民工兄弟都不好意思這麽往外穿,款式……哪有什麽款式,分明就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那種灰撲撲的制式布衣,都起了毛邊,雖然沒什麽補丁,可看上去怎麽都跟名牌扯不上關系。倒是褲子還是闆闆整整的牛仔褲,上面清晰的印着寶馬的标志。
他一邊嚎叫着一邊沖下坡度達到四十五度的盤山公路。一路上的大人小孩,老遠看着這家夥,大多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他們跑去幹什麽?報信啊!小霸王這個喪門星回來了!
還别說,這泥腿子不吃地溝油、不聞車尾氣,體力就是好,第一個沖到村長辦公室的,是村裏唯一的一個郵差,人都快五十歲了,可愣是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了三千多米,雖然氣喘籲籲,但是面色紅潤的一點都不比年輕小夥子差。
“村長……”
拉着凄慘的長音,他一屁股滑到在村長辦公室的瓷磚地面上,疼得哎喲直叫喚。
村長是個差點六十的老頭,戴着副老花眼鏡,正在看上個禮拜的新聞早報,一見他這樣,連忙站起身把他給扶了起來,嘴上埋怨:“急……急……急……急個……個屁啊。”
“村……村長,那細伢子回來了!”老郵差說話都不利索:“回來了!”
“誰……誰……誰?”村長一臉驚奇:“誰……回來了?”
“還能有……有誰!”口吃似乎是會傳染,老郵差也跟着村長一塊,口齒不伶俐了起來:“野……野……”
他話還沒說完,村長眼睛豁然瞪得老大,一拍大腿:“娘叻!”
說完,村長也是拔腿就跑,三步兩步就蹿進了村裏的廣播站。讓人驚奇的是,一向口吃的村長,在這個點突然如有神助,說話居然順溜了起來。
緊接着,村裏的大喇叭滋啦啦的一陣亂響,然後村長的聲音從裏頭傳了出來:“全體村民注意,全體村民注意!民兵隊長去村口,把那死家夥給攔下來,甯殺錯不放過!還……還有,家裏有新媳婦的、有新閨女的、新騾子馬的通通藏好,不得開門!”
他這正說着話,那個被全村視若猛虎下山的娃已經來到了村口,依舊高喊着“車沒閘”,依舊滿臉的精氣神。
而通過老村長的喊話,村裏的青壯年民兵一個個拿着鐮刀錘子和長竹竿蜂擁着堵在了村口,然後就這麽看着一部絕對超速行駛的自行車慢慢的在眼睛裏放大……放大……再放大……
不出所料,沒刹車的超速自行車毫無懸念的直奔着站在打頭的民兵隊長細劉的面門就過來了,那聲勢乍一看就像程咬金的三闆斧,細一看又像是薩達姆的遊擊隊。
“哎喲!媽呀……”
民兵隊長的一聲叫喚,把那些個從來沒見過這聲勢的山裏娃都給驚醒了過來,他們呼啦啦的就把這個擅闖小村的年輕人給團團圍了個水洩不通。
“哎呀,啧啧啧……”年輕人倒是一點事沒有,在撞上細劉的一瞬間他果斷的棄車自保,所以現在看着滿頭滿臉全身泥漿子的細劉樂不呵呵的說着:“我早說沒閘了……”
被撞倒地的細劉,開始帶人來堵門的時候還是氣勢洶洶,可現在一見這正主到跟前了,整個人都谄媚了起來,他連忙站起身胡亂的拍了拍自己屁股:“三哥……”
“還是阿劉乖,這是三哥送你的。”說着,年輕人從破帆布包裏摸出一個挺新的翻蓋手機:“我走那年,你說你想要個bb機,可我現在找了半天,連傳呼台都沒了。”
他說這話,手上也沒閑着,從那個鼓鼓囊囊的包裏不斷掏出各種各樣在這看來頗爲新奇的小玩意遞給周圍的童子軍,一邊散着還一邊說:“大蝈蝈,三哥原來老是欺負你。這mp3送你,你不老羨慕阿狗的那個破随身聽麽,咱現在不求他了。”
周圍的童子軍紛紛感恩戴德,連個大氣兒都不敢喘,人說什麽他們就應什麽。不過這家夥送的東西倒是挺招人喜歡,雖然現在村子裏也通了網了,可畢竟大家都還是窮,隻有村長辦公室那有那麽一台二手的。現在乍一看這mp3啊,瑞士軍刀啊,大家可都是樂蒙了,早把村長的話給忘去了西方極樂世界。
“三哥三哥。”一衆童子軍簇擁着這個年輕人,不停的問東問西:“三哥,大學好上不?”
“好上好上,大學的姑娘更好上。”年輕人用力的點着頭:“都别聽你們爹媽的,打個屁的工,把學上完了,出去讀大學,姑娘随便上。”
說着說着,幾個人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村裏唯一的小學連帶初中的一體化學校,這個叫三哥的年輕人突然停了下來,深沉的問道:“梅老師她……”
細劉一看他的表情,心裏頓時一哆嗦,然後顫顫巍巍的說:“梅老師早走了,聽說是嫁人了……那天我親眼見着一輛小轎車接她走的。”
三哥突然眼睛一眯,接着笑着摸了摸旁邊的一棵樹:“沒事,初戀不懂愛情。走,帶我去見村長。”
他走後,細劉無意中看到了他剛在手上摸着的地方,那樹上赫然刻着一行不太清晰的字“王堅永遠愛梅老師。”
沒錯了,這個被人稱爲三哥的年輕人,本名就是叫王堅。這家夥能被稱之爲小霸王,并讓全村的男女老少看到他頭皮就麻,自然是有他一定的道理的。
這裏頭的事,還得從村裏原來的那個老木匠說起……
村裏老點的人都知道,老木匠其實是個有本事的人,精細木工那是連縣城都有着名。但是也好吹點小牛逼,說自己的師傅先後給段祺瑞、孫中山、馮玉祥當過保镖。能耐特别大,能單手抓子彈,還能用一粒小石子兒要了人的命。還說自己也有這能耐,不過一輩子不能使喚。
每次他這麽說的時候,聽他講故事的小孩都會嘲笑他說:“木頭爺,你這利害,咋眼睛還讓人打瞎哩?莫不是騙人的。”
每次這麽一問,老木匠鐵定再也不說話了,百試百靈。不過老木匠的脾氣特别好,也特别喜歡小孩子,如果是大人這麽說,他立馬就鐵青着臉走開,可小孩子問的時候,他總是笑眯眯的說:“你木頭爺的眼睛不是被打瞎的,是被大雁啄瞎的。”
到底是怎麽樣,小孩們自然是不知道,但是有的大人卻是知道。老木頭的眼睛其實真的是被人打瞎的,是十年動亂那會兒的事了,一向本分老實的老木頭,有一天突然被人從床上拖到了鎮上中學的操場上,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毒打,那眼睛就是那時候被皮帶扣打瞎的。大家還聽說了,老木頭是被人出賣的,說他是資本主義反革命的走狗。而出賣他的人,據說是他大徒弟。
再後來,有人說老木頭都快被打死了,可那天卻開來了好幾輛小吉普,後面跟着好多當兵的,硬是把老木頭給保了下來。等他們把隻剩下半條命的老木頭送回村子之後,還有個大官摸樣的人在老木頭家門後候着,一候就是五天,端茶遞水喂飯洗衣,每天都跟老木頭說點什麽,可每次都被老木頭用拐棍趕出了門。
大官是走了,可那些造反派也沒再來招惹老木頭,聽說是被那大官鎮壓了,場面還挺血腥,那疑似出賣老木頭的大徒弟也是再也沒回來,聽消息靈通的人說了,人家去了外國當木匠,飛黃騰達去了,再也不管老木頭了。而那消息靈通的人還說,那個大官,其實是老木頭的二徒弟。
這小三兒,自然也就是這麽來的。
三兒,也就是王堅,是老木頭從鎮上的垃圾堆裏撿來的,剛來的時候隻有兩三歲,說話都不利索,脖子上套着一個銀項圈,虎頭虎腦的。當時大家都說這孩子是走丢的,說讓給送去公安局,可老木頭一百二十分咬定這孩子是被人扔了不要的,說這孩子天生有病,活不過七歲,家人就把他給扔了。
有病沒病大家不知道,反正這家夥是安安穩穩活過了七歲,不但活過了七歲,還成了村子裏的小霸王。這娃不知道是哪位神仙托的胎,打小就一身銅皮鐵骨的,不怕疼也從沒見過他流血,有一次八九歲的他跟一群臨村的壞小子鬧起來了,被人當頭就是一棒子,可這小子渾然不覺,拎起半頭磚愣是把那個十三四歲的大孩子弄得躲回家哭着喊着不出門。
再後來,老木頭也老了,天天隻顧着門口曬太陽。也沒什麽功夫打理孩子,這小子自然也就成了村裏的一霸,特别是這小子十六七歲那會,簡直就翻了天了就。從西村打到東村,裏裏外外的雞飛狗跳,大人小孩沒有見着他不怕的。
當時村長就說了,誰能治的了這野小子,他把自家半年的收成都貢獻出去。本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這賞,硬了多少年沒有賞出去。有一次事情還鬧的挺大,說是隔壁村子那個小時候被野小子揍得回家叫媽的壞娃,長大後在外頭學了壞,成了個地痞,有年過年那段喝多了酒,把村子裏老張家的新媳婦給侮辱了。
本來這事又沒證據,口說無憑。再加上那**家裏也都是**,而且老張又是個窩囊漢,最後弄得張家媳婦含恨喝了農藥了。
按理說,人死燈滅,這事也就告一段落了。可哪知道,張家媳婦出殡那天,剛好趕上野小子高中放寒假,他是個好事兒的人呐,這東一打聽西一打聽,可就壞了事了。
那可真叫個暴跳如雷,當即把村長家玻璃、桌子、瓶子罐子,反正是能砸的就砸了,能扔的就扔了,然後站在村長家樓頂上罵街罵了整整一宿。那場面别提多熱鬧了,村長的兒子都跪下求他了,可他硬是不依不饒,臨走還往村長家的米缸裏尿了泡尿,吐了口痰,罵了聲廢物。
爾後,這小子單槍匹馬的就往那**家去了,當時那**正在家和幾個混混喝着酒說着張家媳婦如何如何舒服,一個不留神就突然被一秤砣給放倒在地,而那一屋子的混混也都沒個好下場,七八個人都被剃了個陰陽頭,拴着腳倒挂在房梁上,跟臘肉似的。而那個主事兒的**更是倒黴,滿嘴的牙被打碎得隻剩下一顆,還被野小子扔在張家媳婦的墳頭,如果不是發現的早,八成就被活埋了個去的。
野小子一戰成名,四裏八鄉的看着他都跟看瘟神似的,而那**更是從那以後就得了癔症,見着個十七八歲的大小夥就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嘴裏還念叨着“爺爺饒命”。
不過村裏的小孩們倒是跟大人不同,他們不論大小,隻要不是叔叔輩兒的,一律叫這野小子叫三哥,好東西都緊着他吃,好玩的都緊着他玩。
直到後面村子裏來了個支教的女大學生,這小子的野勁才算松下,天天跟在人姑娘後頭問這問那,然後還見天的憧憬城裏的美好。
不過還别說,這小子到底還是聰明,就這麽個野勁,居然還讓他考上了大學,不但是大學,還是個重本,免學費的那種。
他走的那天,村子裏是張燈結彩,鞭炮從天黑放到天亮、天亮連到天黑。他這一走,村子裏不但送走了個爺爺,而且家裏的雞也能多餘下幾隻,家裏的蛋也能有點富餘。
他走沒多久,老木頭也跟着走了。老木頭的走,可是那種一去不回的走,老頭人不錯,可又沒有家人,所以四裏八鄉集資給他來了個風光大葬。
不過這事,可沒人敢告訴這小霸王,生怕他回來說要守孝個三年五年。可等他放暑假回來一看,老木頭靈位都擺上了,這可了不得了,他當天晚上就發了瘋了。全村的玻璃沒有一個能是完整的,但凡是敢沖他叫喚的狗一律瘸腿,但凡是跟他擰的人一律醫院。最後還是那個女大學生梅老師才把這野孩子的瘋病給治了。人第二天就走了,走的時候沒留一句話,這一走就是四年。
四年的舒心日子,讓村長都快把這家夥給忘了,可沒想到……他今天好死不死的又回來了!
這村長也是豬油蒙了心,他後來才想到,讓那幫小崽子去攔那小霸王,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嘛。可還沒等他寒心呢,他辦公室的門突然吱嘎一聲被推開了。
“老頭,我回來了。”
一聽這聲音,村長刺溜一下,從椅子上就滑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