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人來人往,人聲鼎沸,到處都是充滿了生機的吆喝聲,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然而站在其中的兩人,卻想是和這些氣氛隔離開了一般,靜立一邊,和旁邊變成了兩個不一樣的空間一般。
現在已經比自己矮上了那麽一點的青年微微低頭看着他抓着自己手肘的手,卻始終沒有擡眼看向他。宋青衣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像平時一般若無其事的開口,用溫和的語調,斯文的态度對面前的人說不是。
但這些平時原本應該做慣的事情,此時此刻卻怎麽都出不了口。
因爲他剛剛突然升起的某種激烈的情緒。
巷子裏單方面的毆打已經停止,因爲顧暫和宋青衣長時間的在巷口停留的原因,引起了裏面幾個少年的側目和在意,他們像是因爲長時間,甚至從出生開始就生活在最底層的蝼蟻那般,對于衣着整潔和神情飽滿的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敬畏一般。
此刻已經一邊警惕惴惴的回頭,一邊從巷子的另一個出口離開。
像不小心走到了繁華的街道,夾着尾巴眼裏有着驚慌,隻敢貼着牆角跟,以不被人注意到的方式前行的喪家之犬。
……和當年剛剛流浪的年幼的自己,何其相似。
挨餓、受凍、挨打,這些都是家常便飯,那個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蜷縮起來,讓自己變得更小、更小一點,這樣就不會在這樣的毆打中被打斷肋骨,甚至是傷及内髒。
宋青衣還記得,他在和王二相遇之前曾經見過一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小乞丐,就是被人踢中了肚子,疼了一天一夜才死掉。
死因是被那一腳踢斷了腸子。
有些情緒在壓抑後會因爲沒有發洩的突破口而變得越演越烈,至少宋青衣就是如此。一股無名之火從心底,像是黑暗中帶着邪惡意味,纏繞在你身邊用言語誘惑你堕落的妖魔一般。
這樣的情緒和想法不用說出口,他就很清楚絕對不是顧暫所喜歡和能夠接受的。
然而長久壓制,今天突然洩漏後卻怎麽都沒辦法再把這股想法重新關進心底。
……想失控了一般。
已經從少年蛻變成爲青年,逐漸沉穩的男子眉眼如畫,眉宇沉靜。但那雙墨玉的眸子卻像是因爲某個沒法輕易說出口的話而微微閃爍着,猶豫而掙紮。
但如果不解釋。
宋青衣抿了抿唇。
——“我嫉妒。”
顧暫微愣,忽的擡頭看向此刻不願意和自己四目相接,所以微微偏頭移開眼的宋青衣,他的側顔隽秀清逸,氣質潤澤溫文。此刻從顧暫的角度望過去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長而直的,猶如黑羽般的睫毛,末端挂着陽光,微微低垂,掩蓋眼底的神色,隻在眼底投下意味不明的一排小扇一般的陰影。
有些話,似乎一旦開口接下來的也變得順利了起來。
但宋青衣依舊斂眼低垂,不願意看向此刻視線停留在自己臉上的顧暫。
“我嫉妒你對那些……人的好。”線條完美漂亮的下颚骨微動,沉默片刻,“……原本這些……”
剩下的話并沒有出口,但卻已經不言而喻。
顧暫瞬間感到了輕松,又好笑的同時又微微鼻酸。前一刻還似乎被什麽捏緊難受到喊不出來哭不出來的心髒,現在被放了開來。他看着此刻已經半阖着眼,并不願意看向自己的宋青衣,慢慢的伸出另外一隻手覆蓋在他已經緊緊抓着自己手肘的手背上。
掌心的柔軟和溫度讓宋青衣原本靜止不動的睫毛,微微掀動了一下,像蝴蝶清微的扇動了一下輕薄的翅膀。但除此以外再沒别的動靜,這讓就算注意到他睫毛微動的人,也會生出一種‘也許隻是巧合’的錯覺來。
然而顧暫就是覺得不是。
沒有原因,不過是憑着這段時間相處的自覺,和對現在宋青衣的了解。
心髒……澀得發漲。
顧暫忍不住抿了抿唇,才緩慢的一面思考着措詞,一面開口。“……青衣。”
“我很抱歉我……在那麽長的時間裏沒有守在你的身邊。”再一次的道歉。
“從前的那些,已經不知道用什麽樣的方式才可以挽回和彌補,但是……”
宋青衣慢慢回頭,深深的看着顧暫,不言不語,隻是總是神色淡淡習慣性帶上了那麽幾分漫不經心的神情裏,此刻雖然面無表情卻顯得鄭重。
他在等着顧暫給他承諾。
顧暫緩緩的深吸一口氣,正色看着他。
“我保證我現在,還有未來會一直陪着你。”微微一笑,眉宇幹淨。
“一定……不會輕易的再離開。”
我保證。
宋青衣看着直直望着自己,神情認真的顧暫。原本盤旋在自己心裏,連他自己都覺得已經壓制不住的那些負面的暴躁情感,就這樣因爲面前人的一句話,平複了下去。
就像兇獸再一次被順毛後的溫順。
……李安宋青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然而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之前一直緊抿着的唇瓣微微松緩,雖然依舊抿着,卻沒了剛剛的淩厲和寒意,宋青衣看着顧暫不言不語。
再這一刻想要俯身親吻他帶着笑意的眼角。
好在的是理智依舊在,從感到暖洋洋的感覺中穩住心神。隻低低的‘嗯’了一聲。
聲音醇厚,且鄭重。
隻要是你說的,我都信。我沒有信仰,我隻信你。
宋青衣慢慢的放開顧暫的手肘,看着他沖自己安撫的一笑後,朝小巷裏跑去,笑着安撫那個像一隻驚弓之鳥的少年,并細心溫和的詢問他還能不能動之類的話語。
不禁想着,要是當年顧暫一直在自己身邊,他……現在又會是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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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少年在得到顧暫給的食物和半塊碎銀後踉跄的逃走了,一邊跑的時候一邊将吃的塞嘴裏,還不忘回頭警惕的看着站在原地的顧暫和宋青衣,就怕給了自己銀錢的人突然反悔,又追着自己搶回來。
這種事并不是沒有發生過,有些性子惡劣的富家公子們就喜歡玩這種遊戲,先随意的丢一塊碎銀,在他們剛剛欣喜的笑着不斷鞠躬大謝的時候,又大聲叫嚷着自己偷了他的錢,臉上的喜悅還沒完全散,眼裏還在怔忡疑惑的時候,等來的就是旁邊家丁的拳打腳踢。
隻能蹲下護住自己的要害,委屈憤懑悲哀的同時,伴随着旁邊公子哥的大笑。
所以有吃的别藏,隻有馬上吃下去才是自己的。有人賞銀錢,拿了趕緊跑。
感激?除了那個一邊回頭警惕一邊把自己的嘴塞得滿滿的少年外,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有沒有生出過這樣的情緒。
顧暫站在原地看着,并不因爲沒有得到感激的言語或者眼神而失落,隻是再一次的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惡意和沒有‘義’。他所在的世界,同樣有很多不平的事情,同樣有很多醜惡和不堪入目。
但他至少可以在自己的周圍,或者通過各種渠道知道那個世界依舊是有美好和存在着善意的。
他可以在過馬路的時候,不經意看見某個冷着臉一臉不耐煩的年輕姑娘拉住旁邊試圖闖紅燈的老奶奶,皺着眉教訓。也可以在公車上看見有老人上來時,有人選擇視而不見甚至裝睡,但也有人主動站起來讓座。
甚至隻是媽媽抱着孩子坐在位置上,在小孩調皮想要把自己手上一直玩着的紙張扔出窗戶,卻被媽媽輕輕拍着手教訓着‘這樣會給負責打掃街道的爺爺奶奶添麻煩’之類的話。
在顧暫看來,這些都是善舉,和對陌生人的‘義’。是俠道的一部分。
然而在這裏,顧暫卻沒有從身邊的所謂武林正派,或者世家的身上看到。
他隻看見了宋家表面光鮮,内部的權利争鬥。還有那些少年在路上幾乎是以天真的姿态濫殺,在小溪邊留下被各種暗器,甚至石子打得飄在水面和岸邊,已經死去的魚苗。
沒有人阻止,也沒有人呵斥。甚至他們,包括所謂的武林盟主宋易都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甚至就連現在,在僅僅隻有幾步之遙的距離,都在上演着兩個世界的情景。一邊是繁花似錦人群湧動的街道,一邊是破爛潦倒的小巷。
然而這些真的是‘正确’的嗎?或者說,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人士不用在意的‘小事’嗎?
顧暫不知道,但在他的心裏。這些,都是錯的。
“青衣。”顧暫看着少年早就已經消失的巷口,在那一刻覺得這個巷口居然有些微微扭曲,像是通向了一個他怎麽也不會願意去到的世界。頭也不會的對站在自己身後側的宋青衣喃喃。
“你說……江湖到底應該是怎樣的?”
是這樣的嗎?
身後的青年并沒有馬上開口,但沉默了幾息後聲音從顧暫身後緩緩傳來。
“我不知道江湖應該是什麽樣的,但如果……”微微一頓,“如果你不喜歡這樣的江湖,我可以讓它變成你想要的模樣。”
锵!
像是劍從中間斷裂,最後綁縛着某個從亘古開始就紮根在那裏的一根繩索也終于滑落。
顧暫手上已經很久沒有動靜的手環,微微的出現了一點點微弱的亮光,像是即将消耗殆盡的電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