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外人怎麽看,宋青衣似乎隻在乎顧暫對自己的看法。這次宋易所帶的人裏,都是嫡系,和少數從分家脫穎而出的幾個出色晚輩,雖然說是江湖兒女,一人一馬,一劍一江湖。但畢竟那大多隻是江湖的閑散人,而宋家堡就算是江湖人,但後面也不能忘記‘世家’二字。
世家,又怎麽可能真的讓你一人一馬,一劍一江湖呢?所以這浩浩蕩蕩的幾十人裏,依舊有侍衛、下人和裝了一車雜物的馬車。
騎馬就是要奔馳才能夠被稱之爲騎馬,江湖人身上又有着比旁人更多的血性和敢愛敢恨一般,才出了宋家堡,幾個年輕人就相互嚷嚷着要賽賽自己馬的腳力,這裏又是絕對安全的勢力範圍,不會存在什麽宵小或者危險,所以這次跟随宋易出行的長輩們也隻是在一邊笑看,并不阻止。
對于他們來說,想要把孩子養成一隻狼,就不能像羊一樣的去教導,這樣隻會教出一個四不像來。
宋六看着自己的侄子在其他幾個堂兄弟正笑着用言語相互挑釁的時候,他卻隻是在一邊笑不說話,這樣的表現讓他感到欣慰。
甚至眼睛在劃過在自己身側看着自己的兒子等的言行,正哈哈大笑的幾人時,眼睛裏有一瞬的不屑。
雖然都是姓宋,卻還是有本家和分家之分的。
他宋六是本家的,和宋易同根同源,自然要比旁人更親,也代表了,不用花費太多的心思和精力,試圖走一些并不那麽正的路,來妄想提高自己在宋家的地位。
“老六。”宋易突然開口,讓宋六恭敬的看過去。
恭敬,但絕不卑微。
“大哥?”
“……那個是老三的孩子?”宋易看着那個在一邊笑着卻不怎麽說話的孩子問。随即感慨。“……沒想到都已經長這麽大了。”
“明年,就十五了。”宋六回答。
“哎?老六,那應該比我音兒小一歲嘛?”宋易和宋六的對話,被剛剛大笑的其中一人宋五聽了去,回答。扯着馬鞍安挨近了宋易和宋六一點。“大哥,我家音兒可是說了,這次啊,他一定要拿到‘一少’的彩頭。這小子!口氣倒是不小。”
雖然笑罵,但卻不難聽出裏面的語氣和自豪來。
隻是這份得意洋洋和似乎‘一少’已經是囊中物的模樣,在旁人眼裏就不怎麽美好了。
果然宋五的大笑被輕輕的一哼打斷,是這次同樣跟着出來的宋七,他似乎天生在運氣上差了那麽一些,連宋家一貫的好相貌都少了一般,雖然也劍眉朱唇,但眼睛卻并不好看,這唯一像自己母親的一點成爲了小時候被嘲笑的重點。也是因爲這樣,長期活在自卑又過于自尊的世界的他,比旁人更加敏感和憤懑。
這些負面的情緒讓他面部陰沉不像好人,連劍法都更加歹毒和刁鑽。年輕的時候,人送‘陰公子’的名号。
“五哥,你家音兒的語氣……”此刻他開口,用原本就已經形成的總讓人覺得帶着輕蔑的語調,現在又故意拉長了音,顯得意味深長沒懷什麽好意的語調開口。“……确實口氣不小。”
宋五笑聲戛然而止,盯着宋七看了半響後,冷笑着。“老七,你還是一貫的小鼻子小眼。”
在宋七聽了這句話即将拍馬怒目的時候,一直在邊賠笑的宋林打馬擋住了宋七,朝宋五笑着。“好了好了,五哥七哥,你們從小就是對歡喜冤家,這小時候還好,怎麽現在越來越小孩子呢?小心讓幾個侄子看了,笑話你們。”
宋林沒有按照宋家的排行來,是因爲他原本就不是宋家人,而是宋老堡主生前‘一字護’護衛首領的唯一的孩子。當年爲了保護宋老堡主而死,隻留下了他,宋老堡主就直接收了他爲義子,給了宋家的姓氏。
和宋易等也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總是在調節宋五和宋七這種針尖對麥芒的情景,算是兩人的調和劑吧。
他這次也帶了自己的孩子,但因爲成親晚,所以孩子現在才十二歲,說是參加這次的武林大會,不如說是跟着出來長長見識,認認人,也讓别認認而已。
畢竟宋家在江湖上是世家,子嗣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宋易隻有一個,就算是子嗣現在最多的宋五也三個。但即便如此以後他們總是要在江湖三行走的,見見人,也讓人見見,以後也不至于大水沖了龍王廟,鬧出什麽無法收拾的事情來。
馬車外的紛紛擾擾顧暫并不知道,因爲他現在正從剛剛的大字型呼呼大睡,變成現在被宋青衣撈到自己懷裏呼呼大睡。宋易等确實距離馬車還有一定的距離,但他卻已經不是時下阿鬥,剛才的争執聽得一清二楚。
陽光透過繡女用非常細的蠶絲繡制而成的車窗紗幔,斜斜照進來,讓馬車内明亮卻悶熱,隔絕了馬蹄飛揚起的黃土,隻留下清涼的風從兩邊的窗外流通,不至于讓馬車内的空氣因爲不流通而渾濁。
這輛馬車雖然半新,卻不得不承認屬于外拙内秀的類型。
宋家……也并不是如他想的那般,猶如鐵桶。
宋青衣半垂着眼,修長白皙的指尖随着他的視線慢慢的在枕卧在自己腿上,正睡得香甜的顧暫臉上遊走。
隔着半根指節的距離。劃過顧暫雖然顔色濃密卻形狀較爲秀氣,平和的眉。溫和的眉眼,從白淨的眉頭輕輕下滑,滑過線條流暢的筆挺的鼻梁,停頓在上唇的人中處,感受得到緩和溫暖,有些潮濕的氣息輕輕傳遞到他的指尖。
黑羽般的睫毛遮擋了斜斜照進來的陽光,隻有一些細小如絲絨的光滑過一點點縫隙,漏進墨玉般的眸子裏,像在裏面點上了點點的光,因爲情動而顯得更加深沉,有潤澤的光在上面隐隐流動。
漂亮明亮的黑色。
再等等吧。
宋青衣想着。指尖微微移動,手指的陰影就停在顧暫下唇中間最飽滿的位置,然後那抹指腹的陰影緩慢的,從顧暫的下唇,從左至右的,慢慢抹過。
再等等……等當他擁有足夠多的勢力的時候,他會把宋知尚,完完整整的送至王二他們的墳前。
青年嘴角含笑,溫和儒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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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有馬車,你就别想自己能夠走多塊,就算是四匹馬拉着的也一樣。
到傍晚,宋易盤算了一下日落的時間,才舉手勒令衆人下馬修整,算是就在這裏度過一晚了。幾十号人的飯真要做還真不輕松,好在出門在外,也不可能要求太多,再說專門放雜物的馬車,其實早就準備了一些幹糧和點心之類的,加上每人身上還帶了點預備的幹糧,和一路行來在路上打的一些野味,所以半飽是一定有的。
不過既然這個時候修整,又怎麽能夠不去附近看看呢?
精力旺盛的少年們歡呼雀躍着,在大人叮囑着别走太遠的聲音中,嬉笑着飛掠入樹林,完全诠釋了什麽叫做‘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句話的真谛。
宋六笑着搖搖頭,說到打獵之類的,就連剛剛自己的侄子都一臉期望的望着他,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小孩子嘛……懂事沉靜自然是好,但要是太懂事了,也一樣會讓大人感到擔心。
宋六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擡眼朝自從上了馬車,連中途修整都沒有人出來的馬車望去。恰好看見馬車車簾從裏面掀開,原本以爲先看見的會是那個總跟在宋青衣身後的青年,卻沒想到最先出現的是宋青衣。
他幾乎是無聲的躍至車下,甚至在鞋觸及地面的一瞬間時,連腳邊的草都沒有提前感受到因爲躍身所帶來的微風。
心下一震。在已經知道這位‘宋大公子’身懷絕技的前提下,又生出武功深不可測的思緒來。
不知……宋六微微移眼,大哥是怎麽想的。
周圍的眼神自以爲隐秘但在宋青衣的感觸裏,卻是明顯的不能再明顯。隻是他一點都不在意别人報什麽樣的眼神來看。
慶陽縣的事情,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藏拙并沒有錯,但如果藏過頭,并且退步得太厲害,隻會讓對方認爲你的底線可以再觸一觸,甚至生出‘你沒有能力把他們怎麽樣’的想法,從而肆無忌憚。
但凡當初他沒有一再退讓,也許現在無論是宋二,還是李郎中,都不會是現在的一番景象。
然而很多時候,成長和明白道理的代價,都太過于沉重。
“哦?青衣下來了。”原本和宋易嘻嘻哈哈交談的宋五想是現在才不經意的擡眼看見,從馬車上下來的宋青衣一般,笑嘻嘻的。
随着他的話,無論是宋易、宋七還是宋林都朝宋青衣的方向望去。
此刻他已經站在馬車前,朝還在馬車上正準備下來的青年伸出手,雖然面對衆人的側顔已經神色淡淡,卻給人一種溫和的味道。
從今天出發就沒什麽存在感,到現在也隻是安靜的待在宋易的身邊,做個乖寶寶的宋知尚在看見宋青衣擡手伸向顧暫的時候,隻是那雙貓眼笑得更加彎彎了一些而已。
馬車上的青年對于這種上車扶和下車扶的情景明顯不滿,笑着說了什麽,避開宋青衣的手就直接想以很帥的姿勢跳下來。然而看似平攤的草地,其實都暗藏陷阱,你并不知道這叢草踩下去是實地,還是一個淺淺的凹陷處。
所以青年在剛剛接觸到地面的踉跄,幾乎是在所有人的情理之中的事。
眼看着要跌倒的時候,被身側的宋青衣及時拉住了胳膊,才總算沒摔個難看的狗□□。
青年不好意思的抓抓頭發,沖宋青衣笑得有些沒心沒肺,但卻足夠清爽。
在這樣的笑容下,就算是再怎樣習慣性的冷臉,都會有些笑意,更何況宋青衣并不是冷臉,他隻是神色很淡罷了。所以此時隻是一點點含在嘴角。看着面前青年的笑,也讓人格外驚豔。
然而。宋六卻忍不住想要皺眉。
宋青衣看向青年的眼神。
……太親密了一些。
此刻的情景似乎……
他心裏一頓,想要将那個腦海裏的畫面抹去,但卻并不成功。
——和當年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