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已經到城門外了。
馬車剛剛進城了。
馬車行駛到南門口了。
馬車還有兩條街。
宋小夫人站在宋易的身側,微微斂眼聽着不斷有護院将馬車走到哪裏的情況趕回來奏報給宋易。和宋知尚如出一轍的眼底有一抹說不出的嘲諷。
當年丢棄的時候猶如糟糠,現在卻又舔着臉上前求回來。
先不提這位大公子已經是即将弱冠,就算還是七八歲的孩童,被不聞不問連生死都不管的丢在一邊那麽多年,難道心裏就沒有一點怨恨?
她的夫君,還真以爲隻要他表現出歉意,全天下都會原諒他似的。
……可笑至極。
然而最可笑的是,她南宮靈在很長一段時間内還很體諒他這樣的行爲。總是在不斷的告訴自己他也很苦惱,他已經努力的在接收她了,再等等吧?再等等就會好了。
然而年歲會告訴你,有些人有些事,真的不用等。
隻是……南宮靈聽見了車輪滾動和馬蹄踢他的聲音後,緩緩擡起頭,一眼就看見了在馬車旁邊騎馬前來的,自己的孩子。
那雙琉璃般的眸子裏,總算真的注入了陽光。
隻是……她明白這些道理明白得太晚。
生而爲人,就應該爲自己而活。
在乎體諒他人?那是因爲自身還不夠強大的原因所以需要軟弱和妥協。所以,她不能讓她曾經的不幸經曆,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重蹈覆轍。
他會得到這世界上最好的,和他最想要的。
南宮靈看着馬背上的少年郎,微微一笑,頗有傾城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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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到了。”
随着趙叔特别沒心沒肺的沖馬車笑着大聲說道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輛并不怎麽華麗的馬車上。
宋知尚抿着乖巧的笑下馬,頗有幾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在這種氣氛下輕快的跳躍上台階,站在自己娘親身邊。對于因爲他的一動而微微轉移了視線,顯得有些意味深長的視線完全沒有察覺一般,隻是乖巧的站着,和大家一起靜靜的等待着宋家大公子的‘回歸’。
馬車内靜默。周圍大部分都是習武之人,且能夠站在這裏的都是宋易的嫡系或者宋家家族的優秀後輩,所以很清楚的能夠察覺得到裏面有三個人。
其中一個,呼吸非常長緩,且平和。
馬車車簾掀開,率先下來的是紅配綠(……)的顧暫,他跳下馬車後不忘回頭朝跟在後面的荷花伸手,準備扶她一把。
然而之前還在馬車裏用眼神默默的視奸自己求關注求摸頭殺的小姑娘,現在卻直接無視了他伸出的手,自己微微提着裙子,靈巧的跳了下來。連環視周圍都沒有,隻看着台階上的宋知尚眨巴了兩下眼睛。像是小奶狗在找自己的家人一般帶着孺慕。
宋知尚沖荷花笑嘻嘻的招了招手,荷花就眼睛亮亮的快步走了過去,靜靜立在一邊的角落,低頭斂眼,露出光潔的額頭。乖巧柔順的模樣,看起來十分讓人憐愛。
而長得好看的小姑娘在這些見慣了大風大浪的眼裏,并不算什麽。所以荷花就像是被直接無視了的浮塵一般,衆人的視線依舊集中在馬車内最後一人上。
輕微的翻書聲。
這個聲音别說是站在馬車邊的顧暫,就算再近一點,估計也不一定可以聽見。然而這個細小的,幾不可聞的聲音卻在習武人耳朵裏聽得一清二楚。
當下有一個八、九十歲的長老模樣的人就輕微一哼,甚至跺了跺拐杖。
看似隻是一個細小的舉動,卻瞬間讓周圍的人察覺到了一股子淡淡的威壓和受到脅迫後的一窒。
感覺最深的,就是距離馬車最近的顧暫。
明明無風,但随着老者的一哼就是有股子顧暫看不見的氣流迎面而來。顧暫甚至覺得,要是是沖着自己來的,也許自己已經被這股無形的力道揍趴下了。
這一哼來得突然,宋知尚擡眼,首先關注的是站在馬車邊的顧暫。但他身形卻依舊未動,乖巧立于母親身邊,隻是慢吞吞的轉眼看向宋家的那名長老,在那張蒼老的臉上留戀了許久。
宋家的三長老,是支持他宋知尚的。
宋易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袖裏乾坤化去了一半的力道,但還是稍微晚了一步。剩下的内力直沖馬車内!
顧暫站在一邊,完全沒法動彈的看着這一幕。
在他的瞳孔裏,逐漸清晰的可以看見微微扭曲了空間的氣流迎面而來,即将波及到站在馬車邊的他時——
——書輕輕合攏的聲音。随即是一陣清微的,不知道從哪裏吹來的風吹散了直襲而來的内力。
一時痕迹也無。
震驚的不僅僅是宋家的人,還有最清楚宋青衣底細的宋知尚。
出慶陽的時候,他很清楚他和宋青衣現在的内力還在伯仲之間,但現在隻是行走了半月的時間,大部分時間都在馬車内看書的宋青衣,是怎麽突然擁有這股内力的?!
而宋易,還有那些一直中立沒有表态的人,眼裏也出現了震驚了驚喜。
傳說中一點武功都不會的大公子,根本就是身懷絕技!
宋青衣,就是在這種時刻,慢慢的出現在人前的。
先是修長白皙的手指掀開車簾,然後是光潔的額頭。修長的遠山眉。
他慢慢的一掀眼皮,看向宋易,那猶如黑羽的睫毛就像是一扇緩緩開啓的屏風,露出裏面墨玉般的眸子。
宋家見過宋易原本面目的老人們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宋青衣,和年輕時候的宋易長得一模一樣。
南宮靈微微睜大了眼,死死的瞪着宋青衣的樣貌,原本雙手交疊的手現在忍不住微微用力。
在心中的心思形成之前,趕緊斂眼低垂,眼觀鼻鼻觀心。
周圍都是武林高手,身邊還站着宋易。
隻要此刻南宮靈哪怕弄出一點想要殺了宋青衣的心思,都會被這群異常敏銳的武林人士察覺。
最重要的是,原本以爲手無縛雞之力的宋青衣居然身懷絕技。從旁人的神色上看,甚至還高過自己的孩子。
南宮靈輕輕的撫摸了一下自己袖口上的暗紋,指腹細細的感受着針線走向,就像是在用這種方法随便理清自己的頭緒,重新規劃方法一般。
看樣子。
這個找回來的宋家大公子,要比她想象的還要棘手。
不過沒關系。
南宮靈重新擡起頭,朝神色淡淡的宋青衣看去。
微微一笑。
她會讓他留在宋家堡的。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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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宋易靜靜的睨視剛剛突然出手的宋三長老,長期處于高位的他不怒也自帶威嚴,“你剛才的出手,太重了。”
要不是宋青衣并不像外界所說的那般手無縛雞之力,不然就算他化掉了一半的内力,剩下的也足夠宋青衣在床上躺個一年半載的。而這期間會不會有什麽變數,又是另外的說法了。
“哼!”三長老面對宋易的靜靜注視,并沒有像剛才那樣跺自己的拐杖,雖然依舊以長者的身份哼哼,聲音卻沒有剛才響亮且帶上了威壓。“請堡主原諒,剛剛不過是一個長者對小輩沒有家教的教訓而已,忘記了他并不會武功,下手稍微重了一些。”
看似道歉,但無論是語氣還是神情,都及其的輕描淡寫,根本一點都不走心。這種行爲甚至比不道歉還要來得讓人覺得可惡和感到咬牙切齒。
顧暫站在哪裏,再一次體會到了身爲一個弱者,尤其是一點武功都不會的情況下卻身處于江湖的弱者的悲哀和憤怒。
記得以前曾經看電視的時候,曾經在某個武俠劇情裏面見到主角之一的幾個人爲了給某個幼小的朋友報仇,準備把欺負了朋友的人暴打一頓,卻不小心因爲認錯了人而打錯了的,讓人感到啼笑皆非又捧腹的趣事。
‘哎呀媽呀,殺錯了’,‘艾瑪,又殺錯了’這樣的事情在看的時候,你隻會覺得好笑,覺得這個主角現在露出的‘好方好方我好方’的神情好可愛哦,我好喜歡哦,之類的想法,卻從來或者說極少有人會去想那個被殺錯了的對象是不是很可憐。
一旦有人質疑,隻會引來無所謂的‘沒關系啊,我們都知道是假的啊’或者‘這是電視劇,要不要這麽道德标兵?’之類的輕描淡寫的話。
但當真正的,剛剛差點成爲那個被波及的無辜的時候,顧暫才體會到了那種沒法發洩的悲憤。
知道自己連對方的一跟小指頭都比不上,連跪地求饒或者哭喊都會被視爲沒有英雄氣概的懦夫,然而卻從來沒有人覺得這樣的行爲有什麽不對。
顧暫站在一邊,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從剛剛的‘我是不是馬上又要死了?’這樣的情緒中回過神來,雙手發麻虛軟,使不上一點力氣。
他看着對面的老者,在看看宋易,随即環繞了一下周圍,明明可以明顯的察覺到自己的心跳是平靜的,但卻不知道爲什麽感到鼻酸想哭。
在場沒有一個人,察覺到了剛剛的行爲,會殺死馬車旁邊一個無辜的人。
也許,隻有宋青衣注意到了,但那也是基于他兩的交情。
顧暫從到了這裏開始就一直有中很奇怪的感覺。
有種違和感,剛開始的時候他一直以爲是因爲這個世界是以武俠爲主所以所有的讓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都一‘這裏是武俠的世界嘛╮(╯▽╰)╭’這樣的話把自己安慰了過去。
而現在,他總算隐約知道這個以武俠爲主的世界到底哪裏不對了。
這些人,至少到目前爲止他顧暫遇見的所有的會武功的人,無論武功高低,都似乎統一的沒有一樣東西。
那就是——俠義。
這些人隻有俠,而沒有‘義’。
俠,能力、勇氣、道德仁義,都應缺一不可。
有勇有謀,大公無私,行俠仗義,懲兇除惡,做一般人不敢做或做不到的義舉。
所謂俠之大者,應爲國爲民,就是這個意思!
顧暫像是喝了一杯冰鎮的檸檬薄荷水一樣,腦子在這一刻無比的清醒。
他看向宋青衣,看着站在馬車上正淡淡看着宋易的宋青衣,怔忡不語。
他知道系統要他做的事情是什麽了。
系統要他做的,是讓宋青衣明白什麽叫俠‘義’。正确點說,是讓這些人,都明白什麽叫俠義!
空氣中,有什麽東西在空中無聲的發出了锵的一聲。
明明無聲,也明明沒有任何人察覺,但顧暫卻像是感應到了般心神震動。
……似乎有什麽,單單屬于這這個世界的,被捆綁住的東西,在剛才斷掉了。
與此同時,顧暫感到左手手腕上一陣溫熱。陌生的觸感讓他一怔後低頭,看見的就是哪個原本跟普通銀飾沒什麽兩樣的,摘都摘不下來的手環,現在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一些?
從這一刻起,大周的氣,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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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發生的事情顧暫幾乎沒有印象。因爲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全部集中在了自己手腕上似乎微微帶着暈光的手镯上。
然而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多次卻似乎并沒有開啓什麽新技能什麽的。甚至顧暫還想着這玩意兒是不是有沒什麽謎語之類的?偷偷蹲角落,頭抵着牆壁對着手上的镯子特别小聲的試過‘芝麻開門’、‘瑪尼瑪尼哄’,連‘月光寶盒’都試了,還是沒卵用。
……顧粑粑,顧粑粑有點心塞。
不會真要滴血認主吧?!(╯‵□′)╯︵┻━┻
要是滴血認主管用的話那上一次死的時候按道理就應該已經認過了才對吧?!┴─┴︵╰(‵□′╰)
“……”顧暫蹲那兒默默瞪視兩秒後——
所以說這玩意兒就是個淘寶同款對不對?!┴┴︵╰(‵□′)╯︵┴┴
阿西吧——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别點亮得好,尼瑪現在手上帶個會自動散發暈光的玩意兒,你以爲是在星星點燈啊?
半夜走路不怕不怕啦?!
啊……到底是哪路神仙發明的如此不靠譜的系統啊……虧它知道自己劣質沒有設置評分制度,不然他顧粑粑一定分分鍾讓它明白什麽叫負分滾粗這句話的含義。
……真是心塞。
q-q
從顧暫跟個突然神經的神經病患者各種蹲角落面壁思過狀,然後嘀嘀咕咕的對着他手上的镯子不知道在練什麽咒的時候,宋青衣就一直默默的在一邊看着。
……看着o-o
雖然手上還是拿着即将全部讀完的那卷泛黃的舊書,一副安靜坐在椅子上認真研讀的模樣,但實際上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顧暫的身上。
一直就沒收回過。
直到顧暫似乎在嘗試着什麽都失敗後,一副失魂落魄被人始亂終棄了一般坐到圓桌邊,呆愣愣的,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糾結一般的……看着果盤裏放着的小刀,才覺得不對。
不禁起身,伸手勾住顧暫的下巴讓他擡高一些變成微微仰視後,俯身,慢慢的将顧暫籠罩進他自己的陰影裏。
顧暫呆愣愣的看着,玻璃質的瞳孔裏清晰的映照出來宋青衣逐漸沉靜且開始帶上了氣勢的臉,慢慢的在裏面放大,直到最後的額頭相抵。
停頓了幾秒後,宋青衣微微後側,有些疑惑的看着已經僵硬在那裏的顧暫,又湊過來,貼上他的。
但這次和向前不同,這次宋青衣微微側了側臉,稍微上移,讓自己的眼窩和顧暫的額頭想貼。
如此近。
近到兩人的氣息都在暧昧的糾纏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氣息距離太近産生的錯覺,總之顧暫覺得随着宋青衣的靠近,他的臉頰上剛剛傳來一點點溫熱的輕癢。
在有什麽東西在腦子裏形成之前,宋青衣就已經抽離開,而那個即将凝固成型的思緒也但随着他的抽離,像剛剛才形成的霧氣般,消失了。
宋青衣依舊微微俯身在顧暫面前,隔着半臂的距離,皺眉疑惑的對顧暫說,“沒有發燒啊。”
——這種用眼窩測試體溫是否正常的方法,還是顧暫在宋青衣小的時候用過,明明才過了沒多久,但卻已經感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原來是在測自己的溫度看有沒有發燒啊……
顧暫依舊愣愣的仰頭看着宋青衣,但這句話卻自動出現在自己的腦海裏。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單純的陳述句,還是……帶上了一些其他的意味。
他的愣神讓他并沒有注意到宋青衣的手依舊停留在自己微微仰起,似乎在等待着什麽似的圓潤下巴上,因爲握劍而在指腹上形成的薄繭,大拇指正輕輕的在上面摸索。
以現在微微走神的顧暫不察覺的力道。
而宋青衣距離顧暫的臉依舊隻有半臂的距離,似乎隻要順勢微微向下一點點,他就可以親吻上那張唇。
墨玉色的眸子被黑羽般的睫毛微微半掩,遮蓋出裏面逐漸加深的色澤,宋青衣的眼在顧暫的臉上流轉了一圈後,慢慢的開口,聲音微微沙啞且低沉,“……沒有生病,爲什麽剛剛……”
話未說話,宋青衣的眼神微微流轉,随即慢慢的收聲,并站直後慢慢看向門外。
宋易,站在圓拱門外。
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