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心悸。
宋青衣從冥想中警覺,慢慢睜開眼,就像原本被掩蓋的清冷墨玉緩慢的展現在人前,露出裏面的流光溢彩。
盤膝而坐的宋青衣長身而立,透過青黛的屋檐看向透藍的天空,修長的眉微微輕皺。
……總覺得,有什麽變故被自己算漏了。
墨眸微移,轉向涼亭處,顧暫和李逵正肩挨着肩,兩人蹲那兒一起雙手托着下巴,跟兩朵蠢花似的,和池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浮上來的胖錦鯉又在那兒大眼瞪小眼。而那個阿甲,就雙手抱胸站在一邊。
看似面無表情神遊虛空,卻在宋青衣将眼神移到他身上的瞬間就察覺,并回望過來。在和宋青衣的眼神對上後停頓一息,舉步出了涼亭,沿建在池上的青石小徑繞了過來。
“先生是有什麽吩咐?”阿甲站在宋青衣面前問。
“甲兄,去鄰縣的捕快是否是今天回?”宋青衣問。
“對。”阿甲靜靜的回答,“看時辰這個時間也……”話音未落,阿甲先朝連接前廳的院門望去,随即是慢了幾息同樣聽到腳步聲的宋青衣。
然而就是這個舉動卻讓阿甲心裏湧起了驚濤駭浪。他很清楚,前不久的宋青衣是個一點内力都沒有的青年,但短短隻是月餘,現在卻擁有了雖還趕不上自己,但放在江湖上卻已經是别人苦練十幾寒暑,除去勤奮之外還得格外天資聰慧才會練成的内力。
宋青衣,到底有何奇遇?
阿甲的心境變化也隻是幾息之間的事情而已,且因爲身爲暗衛,原本就是屬于從小開始特别訓練的,就算再如何震驚外表依舊要不動聲色,不然在竊取情報的時候,萬一因爲心緒變化導緻被旁人察覺,這種事并不是沒有。
所以阿甲再如何震驚,表面卻依舊無波,就連平日裏對周圍人的情緒變化感覺敏銳的宋青衣一時間也沒有察覺到,兩人依舊看着圓形拱門,外出辦差的衙役在幾息後出現在門前。
“王二帶着賬簿和小朱在進城前就和你們分開了?”李逵一行人在聽了來龍去脈後詢問。
“是大人,王二說分開走有利于賬簿的安全,而且還特意在小的兩人身上包了兩本書,以作掩護。”衙役回答,“好在王二心細有這層鼓勵,我和趙馬剛剛進城,到縣衙這一路前後就遇到了三次意外,還有兩次小偷。雖已經各種防備,但王二給的兩本書還是被他們偷走了。”
衙役頗爲欣賞的說。
“大人,看樣子陳家是已經察覺到了我們的打算了。”衙門的師爺聽了這些話後,對李逵說到,“雖然已經在進城之前分開走,但王小哥他們被陳家追查到也隻是遲早的事情,是不是應該盡快讓他們回衙門?”
“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如此猖狂。簡直可惡至極。”李逵皺眉,平日裏總笑嘻嘻沒什麽威嚴的紅唇白齒卻添加了幾絲氣勢。随即看向還站在自己面前等待他下令的衙役,“把總捕頭叫來,多帶幾個人護着王二他們回來。”強調,“中途,一定不能有閃失。”
“不。”青衣想了想,“随便喊兩人,将王二和小朱押解回來。”
李逵隻想了一瞬,同意。
等衙役作揖退下,議事廳裏又隻剩李逵、宋青衣、顧暫、阿甲,和後來趕到的師爺五人。
但就算這樣萦繞在宋青衣心裏的隐隐卻依舊沒散,他擡頭看向阿甲,“甲兄,今天一早确實是已經看見宋易等人出城了?”
阿甲看向師爺,他的任務是保護李逵,其餘的事情隻是因爲李逵沒有人手所以順帶幫忙遞個話,搭把手。但卻沒有資格直接對衙門的事情插手。
宋易的事也一樣,隻是遞話給師爺,但之後的事情就全部都是師爺交代衙役在做了。
“對,今早一行七人快馬出城。”師爺回答。
“一行七人?”宋青衣似乎終于知道有那裏不對了。
“沒錯,和當初宋易他們來時的人數向符合。”師爺有些不明白爲什麽宋青衣一下子臉色微變,茲事體大也擔心自己出了纰漏不免問到,“是那裏有問題嗎?”
顧暫也在宋青衣臉色微微一變的同時察覺到了問題,看向師爺,“七人?不應該是九人嗎?”
在場的人都沒有笨蛋,隻是一瞬間走進了一個小小的誤區罷了,顧暫的一句話驚醒李逵、阿甲和師爺。
宋知尚和趙叔,還在城裏!
“糟了。”師爺懊惱的用折扇打在手心上,忽的擡頭期許的問,“宋少堡主應該不會……”
不會成爲變故?
不,他才會是那個最大的變故!
與此同時,距離城東最近的小藥鋪裏正迎來醫鬧。
店鋪外裏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人,指指點點各種交頭接耳,伴随着從藥鋪裏不斷傳來的叫嚣、東西被打碎的聲音,組成成了全部。
穿着統一青色下人服的幾個大漢從裏面快步走出來,兇神惡煞的驅趕着周圍圍觀的人,“走走走走!看什麽看什麽?!我們陳家做事看什麽看?!滾蛋!!”
在這裏的都是平頭百姓和下九流,活在生活底層的人就像是海裏聚集在一起的蝦米,在遇到稍微大一點張牙舞爪沖過來的蝦兵蟹将時,就會一驅而散,各自謀生,這是生活在社會底層人的自保之道。
所以剛剛小藥鋪前的各種圍觀,現在瞬間變成了門可羅雀,但裏面的打砸聲和叫罵聲卻一點沒停歇。
“大爺!各位大爺!”小六子捂着被砸了一下現在正鮮血直流的額頭,明明已經頭暈目眩,感到惡心幹嘔,但卻依舊要低頭哈腰的沖這群從一進門開始就各種打砸的家丁,他一手捂着額頭,一手張開,艱難的擋在李朗中面前。
但身後的老人早就被打得鼻青臉腫現在連呻吟都沒法完成的發出,面如箔紙,勉強半睜的眼裏,眼珠微微向上翻,露出更多的眼白。
将死之相。
“我們、我們賠錢!賠錢好嗎?我……”小六捂着頭,像是有些搞不清楚方向一般的看了看四周,像是在找什麽,然後露出恍然,跌跌撞撞的跑到櫃台,将裝錢的抽屜打開,顧不得再捂着額頭,雙手抱着全部抽出來的抽屜回來,哈着腰腆着臉把抽屜送到明顯是領頭人的面前。
“大爺、大爺……求求你、求求你……”帶着笑的嘴唇顫抖着,已經維持不住笑意,眼淚迅速的浮上來,在小六的眼眶裏,那張總是帶着讨好又機靈的笑的少年婁曲着身子,彎着腰,單薄的身子在六七個彪形大漢的合圍下,更顯得渺小不堪。
那個總是跟個跳豆一樣的老頭,現在正逐漸在自己的身後失去生機。
求求你們……錢嗎?拿去就好!讓我救他。
再晚……再晚就……
然而小六的卑躬屈膝在這些人的眼裏,卻隻得來嘲弄的大笑,像是在看什麽好笑的事情一般。憐憫?同情?
那是什麽?
領頭的那個輕蔑的看了看小六捧在手上的,像是捧着自己的全部,隻爲得到一個救贖一般,裝了幾十枚銅子的抽屜。
随意的一揮!
像揮走擾人的小蟲子一般。
——“嘩啦——!”小六的視線裏,是滿眼的,一掠而過的黃銅色,在叮鈴鈴當之中是周圍新的一輪充滿了惡意的大笑。
少年看着散落一地,還在旋轉的銅闆,腦子裏隻有迷茫和讓他剛到脹痛的熱氣。
慢慢滲透到眼眶裏,變成淚眼。
“……王法。”小六木然的瞪着地上的銅錢半響,慢慢擡頭瞪着面前的這些人。這些明明在笑,披着相貌端正,穿着整齊幹淨的人。
不明白怎麽能夠做出這樣的事。這種惡事……這種惡事!
“你們的眼裏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小六撲上去,可剛剛起身就被人大力的當胸一腳,踹得向後飛去,撞倒木桌,帶倒椅子才止住勢頭。
小六吐出一口血,眼前的晃動昏花終于止住後,看清的第一眼卻是那些惡笑着,走上前,看着他笑着腳慢慢擡高。
李郎中,在他的腳下不遠。
“……你們要幹什麽?”小六想要爬起來,卻被走上前的另外幾人用腳踩住了手腳,連頭,也被踩住。固定的,被迫看着。
心裏隐隐知道,卻拒絕承認,但在看見那人慢慢的把腳放下的時候,小六還是劇烈掙紮,嘶吼叫罵。
“住手……住手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他的哭喊,嚎叫,哀求,叫罵,這一切都不能阻止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少年眼睜睜的看着壯漢将腳慢慢的放在李朗中原本就隻剩餘了一點點起伏的胸口。
慢慢。慢慢的施力,踩下去。
沒有哀嚎。沒有聲音。
老人在壯漢的腳下,在小六眼裏肉眼可見的,吐出最後一口氣,繼續安靜的趟在那裏。
終于一動不動。
小六張大眼,看着那個安靜趟在那裏的老人,渾身像是被卸了力一般,呆愣愣的看着。
店鋪外陽光明媚,秋陽燦爛。光從店外照射進來。卻照不進這裏面。
哎呀~~~小六子~這麽好的天氣就應該多吃一塊花生酥呀呀呀~~~
……師傅,您前兩天不是還在說牙痛嗎?
咄!前天吃了飯你今天就不吃飯了?!臭小子還不快快把你藏起來的糕點交出來?!我知道了!你藏在藥箱子裏了對不對?!
……沒有啦!師傅你别搗亂,我才收拾好的!
咄!黃口小兒!還不快快給爺爺我走開?!
……師傅,你起來,我把藏起來的糕點都拿出來。好不好?
小六子呆呆的看着依舊安靜趟在那裏的老人,壯漢走過來,笑着蹲下,看着少年。嗤笑。
“王法?”壯漢笑着,“在慶陽,陳家就是王法。”
“要怪,就怪你們跟那個宋青衣不清不楚吧。帶回去。”
“是。”
因爲誰發生現在的事情已經不重要了,少年被人拖着拖向門外,依舊呆呆的看着靜靜趟在那裏的老人。
他隻知道,他失去了他最親的親人。
秋日豔陽高照,卻照不進少年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