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人似乎有些困了,舉着酒杯,卻是微微閉上了眼睛,耳邊已經傳來了‘咯吱咯吱’腳踩在雪地裏特有的腳步聲,直到聽見這個,他那始終有些高傲冷漠的臉上,才出現了一絲動容的神情。
來者也是一個英俊高大的男子,雖然沒有蓄須,但一張臉卻顯得比白袍人滄桑了更多,他穿着淺灰色白邊的短袍,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鬥篷,身旁跟着一頭比狼還大的狗兒,一進到涼亭,便解下了身上的鬥篷,一把抖掉了鬥篷上的雪,這才坐下靜靜地看着白袍人不語。
在這時,白袍人終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睜開了眼睛,眼神頗有些複雜的看着眼前的來人,開口說道:“我以爲你會一人前來,卻不想,還帶着一頭兇獸。聶焰,别人都以爲你是追魂奪命,劍下無情的火聶,在我看來,你怎麽如此喜歡和妖物兇獸糾纏不清?”
聽聞他的話,聶焰隻是笑,卻并不解釋,這世間最講不清楚的便是緣之一字,最不能掌控的便是命運二字。
命該如此,緣分到了,那糾纏自然不能避免,誰還顧得上究竟是妖還是兇獸?即便是一棵樹,一棵草,也有它們自己的緣分吧。
“童帝,你還是不留胡須的好。”在聶焰面前坐着的自然就是童帝,聶焰見慣了他不留胡須的模樣,這麽多年再見,他蓄上了胡須,聶焰自然是不習慣的。
童帝也不言語,隻是抓起了桌上已經溫好的酒,給聶焰倒上了一杯。
酒還溫熱,在這大雪紛飛的天氣入口正好,滑入喉間,便在腹間化作了一股暖氣,也驅散了不少寒冷。
面對童帝,聶焰也不客氣,一杯酒下去,便就着桌上的小菜瓜果吃喝起來,反倒是童帝心事重重,看着聶焰再次端起之前那杯酒,卻遲遲不喝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在聶焰已經吃完一個蘋果,半碟花生米,順便又喝下五杯酒以後,童帝這才把手中那杯酒再次重重的放下,他連喝酒的心情都沒有,隻是看着聶焰說道:“你之前的信我收到了。”
“那就好。”聶焰擡頭看着童帝微微一笑。
“可我不喜歡那信裏的語氣,感覺你在說出了一個秘密的同時,也在吩咐着我爲你做事。”說到這裏,童帝的眼神變得淩厲了起來。
又是那麽多年歲月過去,童帝的氣場越發的強大了,隻是目光變得淩厲起來,便足以讓一個普通的修者都喘不過氣,可是聶焰卻絲毫不受影響一般,還是那樣的笑容看着童帝:“怎麽?我一直以爲我們是朋友來的,你不願意幫我做事嗎?”
“我可沒有你這麽愚蠢的朋友,當初爲了一個妖女,幾乎坑害了自己大半輩子,而如今,自以爲守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便能獨自一人在天地間尋得線索和契機,一個人力挽狂瀾,就算你是神仙也做不到。”童帝的語氣微微的諷刺,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内心深處不那麽痛快的想幫聶焰做事的根本原因是——聶焰在那封信上交代的事情就像遺言。
“我很愚蠢嗎?還是你覺得這些年來,你轟轟烈烈的獵殺了這麽多大妖,到底還是沒有跟上我的步伐,又在憤怒了?”聶焰望着童帝笑容中有些調侃的意思,從相遇道如今,在這世間,聶焰不敢說自己是最了解童帝的人,但了解二字也是當得起的。
“你…”童帝的語氣并不嚴厲,但雙眼卻已完全睜開,他斜睨着聶焰,原想淡定,但眼中終究有了一絲怒氣。
聶焰說中了他的心事,原本以爲自己說不定已經走在了聶焰的前方,到頭來誰知竟然真的隻是一場笑話,他早早的就已把自己抛下走的更遠,看的也更多。
而自己終于看清他的方向時,他的來信一封,卻也隐含了另一層意思,他或許要離開這個世間了。
“是誰把你堂堂火聶都能逼到如此地步?休書一封,竟像遺言。雖然我覺得你愚蠢,但倘若真的如此,你我再度聯手一次又何妨?我童帝倒也想見識一下,到底有誰有這般厲害?”童帝言談依舊高傲而尖銳,事實上這句話的意思已經表明了心迹,若聶焰真的遇見了什麽不可解決的麻煩,他願與聶焰聯手。
“沒有誰,隻是預感罷了。”聶焰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輕,若無其事,卻有一絲莫名的沉重在兩人之間蔓延:“你我修者,偶爾能預感天命也是本能,我隻是預感到了天命。”
說完,聶焰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依舊是笑着望着童帝,仿佛他感受到的并不是自己必死的天命,而是别人的。
“那你還笑什麽?真是一如既往的讓人厭煩。”童帝莫名的憤怒,明明聶焰還在自己的眼前,爲何卻已經感覺在他離去以後這世間會有多麽寂寞?
“如果能笑,那爲何要哭?是不是你要見到我大哭才會痛快?”聶焰調侃着問了童帝一句。
童帝冷哼了一聲,卻不言語,之前那杯被他放下了兩次的酒終于第三次被他端起,一口灌入了喉間。
“你所吩咐的事情我會去做,倘若你真的要面對必死的命運,那麽這個秘密…”童帝是想說,自己會承擔下來,代替聶焰去追尋,聶焰卻是在這時搖頭說到:“大劫并不會發生在我們所生之年,這世間的獵妖人總還需要一個領頭的人,而這世間的妖物總也要有一個能震懾他們的存在,才不至于胡作非爲。而我若是真的死了,那火聶家就如同被抽去了脊梁,會很快倒下,總要有一個信得過的人幫我照顧着,更何況,還有我在信中與你提起的事情,我怕火聶家會因爲這件事情更加支撐不住,你知道的,那些妖物并不是我們人類,他們的報複可沒有人類這麽多顧忌,還管你老弱婦孺,還管你無辜之人,你不守着,火聶家被殺了個幹淨怎麽辦?”
說話間,聶焰輕松的看着童帝又是調侃的說到:“當然,我不在,你該不會肆無忌憚的綁架我的弟弟妹妹們吧?”
童帝又是冷哼了一聲,當年偏激而荒唐的往事他怎麽可能忘記?
從喝了那一杯被再三放下的酒以後,童帝似乎已經停不下來了,一杯接一杯的不停喝着,不停地給自己倒酒,很快,那壺中的酒就被喝了個幹淨。
幸好,籬爐上還溫着一大壺酒,不至于讓兩人坐在這涼亭之中無酒可喝。
“接下來,你會去哪?”在喝了快十杯酒以後,童帝這才停止了繼續喝下去,酒能醉人,酒也能讓人暫時的逃避痛苦,但酒自始至終不能做到的一件事,就是替人消除寂寞。
從剛才心底蔓延出一絲寂寞以後,童帝就再也無力阻止那一絲寂寞在心底無限的擴大,直至蔓延他的整個靈魂,他覺得從心底到嘴角都有些發苦,也覺得自己驕傲一生,強勢一世,終也不能阻止眼前這個好好端坐着的這個人的命運,明知他必死,卻也隻能眼睜睜的看着,聽着,所謂天意,所謂紅塵弄人,錘煉靈魂就是如此嗎?
“去一趟明陽門,我該有此行的,也正好故人相約。”聶焰輕松地說到。
“恩。”童帝含糊的答應了一聲,也不問聶焰明陽門究竟是什麽?故人又是誰?他們各自的人生都有數不清的秘密,卻又奇怪的交錯在一起,彼此早已習慣了,他始終有些恍惚,不能相信眼前的這個家夥怎麽會感應到自己必死的命運?他怎麽可能死?不說别的,就算是童帝本人也親眼看見過聶焰一次次的處在死亡的邊緣,卻又奇迹般的挺了過來,這樣的人會死?絕對是不敢讓人相信的,甚至童帝曾經以爲,老天爺也收不了他。
又是一陣沉默,兩人各自喝酒,過了許久,童帝忽然問到:“明陽門,就是你最後一個必須要去的地方了嗎?我倒是很高興,在這之前你會再次修書一封,約我在此相見,說明你這一生倒也把我看得不輕啊。”
聶焰喝下一杯酒,再次笑了看着童帝說到:“七萬八繞的,到底你是想說什麽?”
童帝稍稍猶豫了一下說到:“你…你不去見那妖女嗎?既然連我你都會來告别一番,甚至厚臉皮的要求一番,你就舍得不去見那妖女?”
“你就怎知我沒見過?隻不過我與她相見,注定隻是擦肩,已不足以與外人道也。”聶焰放下了酒杯,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抓起之前已經抖掉了積雪的鬥篷,站起身來一把披上。
“酒多了,人易乏,可我在這最後的時日内,卻不想困乏,所以酒差不多了,菜也吃好。”說話間,聶焰沖着童帝一個抱拳說到:“童帝,聶某告辭了。”
話語剛落,聶焰轉身便走,二傻亦步亦趨的跟在聶焰身旁,風雪之中,轉眼一人一狗已漸行漸遠。
童帝卻端着一杯酒,又一次的久久不能放下,卻也久久不能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