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校,廠礦醫院...太多的時代印記。
而廠礦區最大的特點就是人與人之間基本都是相互熟悉的,上一代的人在這裏生活工作,而很有可能下一代的人也會繼續這樣重複着上一代人的腳步。
這樣的人員幾乎就是很固定的,很少對外招工,隻有調動。
所以,廠礦區每次來一家陌生人都是很新鮮的事兒。
我記得那是一天的下午,已經是寒冬的季節,南方的冬季幾乎不下雪,隻是會飄蕩着迷霧一般冰冷的細雨,看似不冷的天氣,卻是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涼,而她們搬來的那一天,天氣好像又分外的冷一些。
我大概是不會注意這些事情的,相對起來,我媽媽才對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感興趣。
但那一天,我卻是莫名第一個知道的,因爲那一個下午正好是放學的下午,我照例是和周正還有陳重走在一起....隻不過廠礦區的大院兒很大,我們也不住在一起,也照常是在最熟悉的那個三岔路口分别的。
從這個三岔路口到我家如果走近路的話,要穿過兩條巷子,但這種巷子,如果不是趕上下班的時間,有急着要回家的大人,一般是沒什麽人走的。
我很喜歡走這樣的巷子,倒不是爲了省點兒走路的力氣,而是因爲喜歡這巷子的安靜,還有那牆壁之間斑駁的青苔,總覺得看着就有一種歲月的古老,而我不知道爲什麽總是特别喜歡古老的東西。
那一天,也是如此,我正走在巷子裏,一個人‘啪啪’的踩着水窪裏的積水,也覺得分外的有趣,卻不想在身後卻傳來了汽車的鳴笛聲。
我是一個好奇心缺乏的人,卻也奇怪,怎麽會有車子開進這個相對來說比較偏僻的巷子,很自然的站到一旁,就看見一輛比拖拉機大不了多少的小卡車駛進了巷子!
在車廂裏好像拉着一些看起來很陳舊的家什,就這樣‘劈裏啪啦’的響着,從我的身邊開了過去。
車輪濺起水窪裏的水,灑了我半截褲腿...我感覺車頭好像坐着什麽人,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看着我,但是車子的速度不慢,很快就從我的身邊開了過去,我也沒有看清楚。
是有人搬進了廠礦大院兒嗎?我心裏忽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但這種事情一般是不被我關心的,很快也就被我抛在了腦後。
隻是在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媽媽忍不住議論起廠礦大院新來了一對母女,我才想起了這茬事兒。
那個時候,爸爸正在往我碗裏夾着回鍋肉,這些日子,我個子瘋漲的讓他很開心,總是恨不得我每天吃的像小豬一樣多他才開心。
他沒有說出來的事情是,等到我10歲的時候,也就是再過一年多,按照約定,雲老頭兒就會來接我了...他和我媽是舍不得的,總是覺得我多在家裏吃一些就是對他們最大的安慰。
“我上個月就聽說這個事情了,沒想到是真的分配到我們廠礦區來了,我聽說啊...”在這個時候,我媽媽還在眉飛色舞的講着,我照例安靜的扒飯,媽媽炒的回鍋肉很香,我吃的也很香。
卻不知道爲什麽,想起了車裏恍然有一雙看着我的眼睛,一向安靜的我忍不住開口說了一句:“我看見她們搬進來的。”
“你看見了?”媽媽轉頭看了我一眼,爸爸安靜的抿了一口酒,又是一筷子清炒南瓜絲夾進了我的碗裏。
“嗯,看見了。”我也沒有詳細的說,更沒有解釋褲子上被媽媽說了半天的泥點子就是因此而來,畢竟也沒有必要多說。
“那正淩啊,你要記住,她們就和咱們家住一棟平房,你可不許欺負她們家的小女兒。”媽媽鄭重的警告我。
爸爸仍在是不說話,在我腦袋上揉了一把!半天才悶聲說了一句:“聽你媽的。”
了解我的人基本上都知道,我是一個不怎麽愛說話的孩子,但是卻是一個皮到了骨子裏的孩子,就是那種悶不做聲,卻忒能搗蛋的貨色,用北方的形容詞來說就是‘焉兒壞’,而且打架什麽的,從來毫不含糊,我不聯合着陳重和周正欺負别人,是一件謝天謝地的事情。
但一般我還是會把媽媽異常鄭重的警告放心上,雖然從來不回應什麽。
可是這一次,我卻忍不住問了一句:“爲什麽?”
“因爲她們很可憐的,知道嗎?隔壁家是一個小女孩子,人家才四歲,就沒有了爸爸。所以,你絕對不許欺負别人。”媽媽又一次嚴肅的對我說到。
“爲什麽沒有爸爸的?”不知道爲什麽,我老是想起車上好像在看我的眼睛,第一次不是沉悶的應對,而是追問了起來。
我難得那麽‘捧場’,我媽媽自然來了興緻,開始揮舞着筷子,誇張的對我和我爸說到:“說來也真是可憐,她們家原本也挺好的,她媽媽是個家屬,在以前的礦區做點兒零工,她爸爸呢,卻是在礦上幹活,一家人生活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但是有一次,礦上出了事故,她爸爸爲了救一個隊的一個小年輕,自己受了重傷,沒搶救過來,就....”
媽媽很是歎息的樣子,爸爸吃了一口菜,又抿了一口酒,問到:“這是英雄啊?他們那邊的礦上是個啥态度?”
“賠償什麽的肯定是要給的,但那有多少(那個年代的賠償不多)?而且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礦上的領導一個決定,就把她媽給招成了正式工,也是心疼他們孩子那麽小吧?可是一個女人哪能在礦上幹活兒?想想咱們這個後勤廠礦區吧,效益還不錯,索性幫人幫到底,就給調動到這裏來了。也是可憐啊...雖然解決了工作,到底這麽一個女人帶着那麽小的女兒,多不容易啊。”媽媽的同情心一向豐富,說着,又點了一下我的腦袋。
再一次的警告我:“我要是看見你欺負那個小妹子,我能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瓣!”
說話間,我爸爸也用筷子在我腦袋上敲了一下,也加入了正式警告我的行列:“就是,葉正淩,要我看見了,我得把你屁股打成16瓣!”
這直接翻倍了。
我很郁悶,對這個面都沒有見過的小女孩心裏一點兒好感也沒有...是啊,面都沒有見過,就因爲她,我腦袋上被我媽點了一下,被我爸敲了一下!屁股也莫名其妙的不能保持完整的形狀,我能有好感嗎?
但這事兒,終究是我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随着時間的過去,早就被我抛在了腦後。
我每天上學的日子,還有應付不完的事情,就比如說今天要去捉魚,明天相約在什麽地方打架....考試什麽時候來,我充滿了煩惱和‘應酬’,覺得當一個孩子好累,我的心怎麽可能裝下一個連面都沒有見過的小女孩子?
而且,她們母女倆也很沒有存在感,雖然同住在一排房子,但是跟鄰居都沒有什麽大的來往。
那個母親我倒是見過很多次,其實非常漂亮的,比我媽媽漂亮...但是這話我可不敢跟我媽媽說,她會罵我是‘叛徒’,早知道不如生個閨女貼心。
但是這麽漂亮的,甚至得到了孩子審美認同的女人,随時看着都是一副憔悴的,風裏來雨裏去的樣子,非常忙碌的感覺,連周末也是。
我媽媽說她是想趁年輕,多爲女兒賺一點兒錢,周末也是申請着各種的零工什麽的,甚至打掃偌大個廠區的清潔工作也願意做。
如此一來,自然沒有什麽時間和鄰居來往。
可是周圍的人都對她印象很好,覺得她是一個本分而堅強的女人。
有個如此忙碌的媽媽,女兒得到的照顧自然就很少,我常常見到她們家大門緊閉的樣子,也沒怎麽見過那個女兒出來過...隻是非常偶爾的時候,我會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穿着明顯不合身材的大衣服,一個人默默的蹲在樹下或者一叢野花面前,十分專注的玩着,也會自言自語,天曉得是不是有毛病的樣子。
反正太遠,我也看不清楚她長什麽樣子?其實,我也不想這麽說她的,但是我‘記仇’,總是會記得那個晚飯,我無緣無故被警告,還挨了兩下的事情,總之就是心裏不爽。
時光也就在這種看似毫無交錯的日子裏流走...冬季的寒冷伴随着鞭炮的聲音,漸漸的就淡去了。
熱鬧的春節,她們倆母女也過的分外安靜,我随爸媽回了媽媽的老家,回來的時候,我媽媽還給她們帶了什麽東西,反正我也不關心、
春節一過,我也就正式的9歲了。
到了這一年,我爸媽就變得有些奇怪了,我媽媽常常一摟着我就是半天,有時還會偷偷的抹眼淚。
而我爸爸卻變得對我分外嚴厲起來,在小小的年紀,甚至就苛責到我一言一行,要我必須弄懂許多大道理,甚至還會爲此而急躁。
媽媽有時候說他,他就會脾氣很焦躁的回答:“再不教育,兒子我就沒機會教育了!養不教父之過...等他15歲回來的時候,性格基本就成型了,我還怎麽教他?”
每當這種時候,我媽媽就會不說話,走過去握着我爸爸的手變得傷感起來,而我覺得莫名其妙,等我回來?我要去哪裏?
我不解,可是我的情緒會受到這樣家庭氛圍的影響,傷感的媽媽讓我感覺到壓力,忽然嚴厲起來的爸爸,讓我和他在那一年關系糟糕到了極緻。
我不說話,老和他對着幹...我也沒什麽特長,但是調皮什麽的,我說第二,恐怕陳重和周正也不敢說第一。
所以,我老挨揍!爸爸也是急了...但很多次半夜,我又覺得他會默默的來我床前坐着抽煙,我裝睡,也不理他...不過,心裏會默默的決定原諒他吧,自己也不調皮了。
但過不了多久,又會故态複萌,在這種整個家庭的焦躁下...春天很快的就過完了。
迎來了煩悶而燥熱的夏季,在這個家裏,每個人的情緒,更像是一桶火藥被點燃一般...變得更加的火熱!
也是在這樣一個夏季,她和我終于有了第一次的交集!
好像記憶中的風,終于把記憶吹動到了這一頁.....好像生命之中流淌的命運河流,終于把兩滴水碰撞到了一起。
“辛夷。”在不停的淪落到無盡黑暗的過程中,我的心中在默念着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