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龍素來心性豁達,而今連他提起蘇慕亦的病情,都不免流露出這樣一幅惋歎的口吻來。
承歡一聽,心中也已經有了分寸。
難怪前夜飲酒時,蘇慕亦雖然依舊是先前那副灑脫儒雅的模樣,然而承歡心中卻總隐隐覺得不對勁。
而今螭龍這樣一說,承歡也終于恍然大悟起來,蘇慕亦叫承歡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正是他總是微微遲緩了一步的動作!
大抵因着周身經脈的不通暢,蘇慕亦每每做出一個動作來,總是需要耗費極大的氣力,故而才會微微顯得遲緩起來。
承歡心中已經能夠想象得出,那種每日鑽心噬骨的疼痛。
“我們去昆侖山!”承歡當即就懷抱着天隽變轉了方向。
“承歡,主上需要靜養,況且你就算去也是無濟于事的。”螭龍趕緊出言阻道。
“天隽,我們去探望慕亦伯伯,可好?”承歡卻并不理會螭龍的勸阻,而是扭頭看着一側駕馭着之羽翼的天隽柔聲問道�
天隽看着承歡眸子中難能一見的光華,隻能無奈的點了點頭。
蘇慕亦對承歡的良苦用心,隻得十歲大小的天隽都是懂得的。
聽聞在方才得知承歡墜崖的時候,蘇慕亦不管不顧皇上的禁令就闖入京城中來,幾乎将整個上清居都付諸一炬。
而蘇慕亦也因爲這件事更加惹惱了皇上,幾乎就锒铛入獄。
“走吧,現下說不定還能同慕亦結伴同行一段路途。”見天隽點頭應允,承歡就頭也不回的說道。
螭龍已經提到喉頭的話語,隻得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承歡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隻怕就算是螭龍,也無力阻撓。
更何況蘇慕亦能夠見到心中日日念想的承歡,想必他的重症也的确能夠得到舒緩。
跟在螭龍身後往西北一側的嚴寒地帶進發而去,承歡面容依舊是那一抹恬靜的微笑,然而一雙潑墨瞳仁中卻早已波濤洶湧。
十數年前,蘇慕亦還是那個倚坐在桃花樹下,儒雅俊朗喝着桃花釀吟唱着桃花庵歌的男子。
沒想到這當中的一番兜兜轉轉間,當初那個儒雅俊朗男子的風采依舊,隻可惜時日卻已經不久矣。
也難怪十年後承歡同蘇慕亦的每一次會面,蘇慕亦那一雙飽含深情的眸子中,總是帶了幾分深沉的無力。
那樣的無力感,原來也并非都是因爲得不到和風華絕代的承歡朝夕相處、耳鬓厮磨的無望。
更多的,大抵是因着隻是簡單的看着承歡幸福的安度一生,現下蘇慕亦都已經做不到了。
承歡的人生方才隻過去一小半,卻已經親眼看着這樣多的人離開自己的生命。
承歡無力的想着,這一生若是還有選擇的話,這些早早離開她命途的人,她是否還想遇見。
承歡的思緒正悠悠回轉在過往中,天隽的小腦袋也沒有停下來。
見承歡想得出神,天隽卻不時透過肩上的之羽翼往後望去�
他們出城也都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卻還是沒有看到歐陽孤容那一抹白衣勝雪的身影。
漸漸的,連天隽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堅信,難道他的爹爹真的不打算來追他們母子二人了。
難道方才他們在**宮中看到的一切,全都是真的?
夕陽漸次往山巒背後躍去,然而承歡一行人卻似是追趕着夕陽的腳步一般,一直比夕陽跌下山巒的腳步快了一步。
“昆侖山一脈,落日應是比京畿之地晚了幾個時辰的罷。”承歡這才回過神來,仿似全然不經意的随口問道。
而一側的螭龍卻知道承歡意指爲何,隻得無奈的回道:“但是夕陽終歸是要落下去的。”
承歡一聽,嘴角這才泛起了一抹苦澀的笑意來。
的确,夕陽終究會得落下去,宛若風中殘燭的人兒也終究是要離去的。
但是能夠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叫那個人最後感受着歡愉同滿足,應是她能夠爲之的。
承歡一行人約摸行了兩個時辰的路途,夕陽這才漸次跌落進了山巒背後,夜幕一分分的籠罩了下來。
“娘親快看,馬車。”天隽清脆的聲音響徹在虛空中。
承歡順着天隽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漸次籠罩下來的夜幕中,阡陌上正有一輛馬車不疾不徐的趕着路。
“這是慕亦所乘的馬車嗎?”承歡這才轉眼對着一側的螭龍問道。
螭龍也已經看到了那輛馬車,聽到承歡的問話,就含笑着點了點頭。
橫豎承歡也已經離開京城,與其叫她回家去胡思亂想,倒不如讓她陪一陪蘇慕亦,也算得上是一次功德。
承歡擡眼同螭龍微微對視後,就徑自趨身往腳下的那輛馬車飛掠而去。
不過一個回轉的功夫,承歡那一抹嬌俏而皓白的身影就直直立在了馬車前,止住了馬車前行的趨勢。
“姑娘,你……”趕着馬車的車夫看着笑意盈盈的承歡,正欲破口大罵的言辭也再發不出去。
看着來者純白如羽的華裳,加之那一副風華絕代的面容,竟連車夫都不自禁看得癡醉了下去。
這般的靜美,似是隻應天上有的,眼前的女子大抵是仙子下凡塵罷。
“華宇,何事?”承歡尚未開口,就見馬車的車簾被一隻羊脂白玉般颀長的指尖微挑起來。
“似乎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就學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壞毛病。”承歡這才含笑微啓了粉唇。
看着眼前微露出半面容顔的男子,承歡心頭卻蓦地一痛。
微微咳嗽着的蘇慕亦面色已經蒼白得近乎透明,加之愈發纖瘦起來的身姿,也愈發顯現出蘇慕亦的體瘦神衰。
究竟是從何時起,蘇慕亦也已經病入膏肓至這幅模樣了。
“承歡,你……咳咳。”蘇慕亦正待開口,卻突地無法抑制住的劇烈咳嗽起來。
“不止我來了,天隽和螭龍也一并來叨擾你了。”承歡一個閃身就躍上了馬車去,輕拍着蘇慕亦的後背含笑說道。
集中了真元力的掌心方才輕拍上蘇慕亦的後背,承歡心中登時又是一陣無以名狀的苦澀劃過。
隻有真正的接觸時,承歡方才感受到,蘇慕亦的整幅身體都已經宛如一個空殼一般,枯槁得宛若風燭殘年的老者。
究竟是何其巨大的心力,竟叫蘇慕亦一路堅挺着支撐了下來。
扶着蘇慕亦坐回馬車中去的時候,螭龍也偕同天隽上了馬車來。
“若非螭龍說漏嘴,你還打算瞞我到幾時?”承歡一邊爲蘇慕亦灌輸着和煦如春風的真元力,一邊似嬌似嗔的說道。
聽得承歡這話,蘇慕亦也不禁無力的笑了笑。
沒想到瞞了這麽久,卻終究是沒能瞞得下來。
大抵上蒼果真心地慈善,在他最後的一段時光中,也終究是滿足了他多年以來心中一直暗藏的幻夢。
“本想靜靜來去,不願再見你傷懷。”片刻後,蘇慕亦才止住了咳嗽,微微低喘着說道。
“既是早已知道我會傷懷,那還去見我作甚。”承歡卻不依,似惱似怒的回道。
雖然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但是承歡的一番言辭間,卻還是不經意地顯露出了幾分傷痛來。
這些在她生命中出現的男子,最終都以這樣那樣的緣由離開了她的身旁,現下唯一留得的也就隻有隻得十歲大的天隽。
難道風承歡這個女子的命途中,其實一開始就已經是籠罩着了一顆孤星。
孤星,孤獨寂寞的閃爍在黑寂的夜空中,身旁沒有相對應與之并行的星辰軌道。
承歡不知自己的命途,是否也終究如孤星一般,隻得孑然一身獨自走下去。
“想确認一下你死否安好,隻可惜事與願違。”蘇慕亦自嘲的笑了起來。
承歡無奈的聳了聳肩,的确是十分可惜的一件事,蘇慕亦最後想确認的事情,她卻沒辦法做到。
皇城中那種整日充斥着勾心鬥角的地方,向來即便是情比金堅、此生不移,也是不能得到長久的吧。
“聽聞昆侖山一脈冰川景緻極佳,這一次總算是能大飽眼福了。”承歡卻滿臉憧憬模樣的轉了話頭。
這個時候,蘇慕亦在承歡連連灌輸的真元力調理中,咳嗽也終于漸趨止住,恢複了平穩均勻的呼吸韻律。
“可是同歐陽孤容那家夥鬧别扭離家出走了?還帶走了他最寶貝的兒子。”一貫儒雅的蘇慕亦這一次卻大反常态,徑自毫不留情的說着。
聽得蘇慕亦這樣說,承歡嘴角不禁微微抽搐了兩下。
沒想到他們之間的事早已經顯露出了端倪,隻是她和歐陽孤容身處在巨大的迷霧中,彼此都被羁絆住了而已。
“雖然并不算欣賞他作爲五皇子的爲人,但是作爲你的相公,我相信他已經算得上是傾盡自己所能來維護你。”見承歡并不言語,蘇慕亦就接着說道。
從前身體康健的時刻,蘇慕亦無時不刻不再心底盼望着,承歡能夠早點離開歐陽孤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