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九在心裏念完這首詩,表情微妙地看着容瑕,這詩句……挺有意思。
容瑕家中收藏着一幅趙必琮的真迹,所以這幅畫他打開後就能确定,這确實是趙必琮所作,而且還就是傳說中趙必琮生前最後一幅作品。
秋山明月葬花魂,寂寞相思無處存,這幅畫既帶着一股孤寂,又帶着幾分期待,期待着死亡,期待着與亡妻相見。對于年老體衰,告老還鄉的趙必琮來說,死亡反而是他最好的歸宿。
隻是不知道他還念的是亡妻,還是年輕時的意氣風發?
“伯爺,”杜九見容瑕盯着這幅畫不放,小聲提醒道,“這畫不是班世子送的,難道是……郡主送的?”
男未婚,女未嫁,随手就送出如此珍貴的畫卷,畫卷上的詩句還如此的暧昧,難道班郡主對伯爺有男女之情,不然誰舍得送出這麽大的禮?
他有些相信班郡主在班家十分有地位了,不然誰家姑娘敢送這麽稀罕的東西給一個非親非故的男子?
“誰送的并不重要,”容瑕收起畫卷,重新放回了畫筒,“之前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伯爺,屬下想起了一件事,”杜九忽然道,“前段日子有一婦人帶小孩攔住了靜亭侯的車架,自稱從薛州同縣而來,其丈夫被判了冤案。”
“攔靜亭侯車駕?”容瑕把畫筒放進多寶閣靠上的位置,似笑非笑道,“大理寺與刑部她不去,爲何偏偏去攔一個侯爵的車?”
杜九搖頭,“屬下不知,隻不過靜亭侯并沒有理會此人,直言自己在朝中毫無實權,幫不上她的忙。”
說句實話,在聽到靜亭侯說這種話的時候,杜九覺得班家的想法有些異于常人。
老子毫不顧忌地說自己沒有實權,兒子沒事喜歡遍山埋金銀珠寶,女兒給男人送禮,一送就是有錢都買不到的珍品,這一家子用實際行動诠釋了什麽叫做非常态纨绔敗家子。
别家纨绔都是好美色好賭仗勢欺人,這家人吃穿上雖然講究,但是堂堂侯爺受侯夫人管制,身邊通房侍妾一個也無;世子雖也遊手好閑,但是從未見他去調戲民女或者現身賭坊,每日帶着幾個護衛招搖過市,幹的卻是鬥蛐蛐鬥雞的活兒,看見調戲民女的還要伸張一下正義,唯一欺負的對象還是謝家二郎,不過這兩家有舊怨,也算不上欺負或者被欺負了。
表面上來看,這一家子都沒個正形,好像不太讨喜,可是細想下來,這一家人揮霍的也是自家祖上積攢下來的财産,雖然不幹正事,但也從未幹過壞事,與某人表面君子,内裏手上沾血的家族相比,反而是這家人品性最好。
可是爲什麽所有人想到班家,腦子基本上都是他們懶散奢靡的形象呢?
不對,他們家好像确實也挺懶散奢靡。
如果不是因爲伯爺與班家有了來往,恐怕他從不會在意班家人,因爲這家人确實沒有什麽好在意。但是當他因爲各種巧合,開始注意起班家人以後,就發現這家人其實也不是那麽令人讨喜,甚至還有讨喜的地方。
大概這就是伯爺願意跟班家人來往的原因吧。
“世子送來的禮實在太過貴重,”容瑕看着窗外的陽光,心情甚好道,“我也該送些回禮過去才對。”
伯府管家聽到伯爺要開庫房以後,便匆匆與另外幾位管事趕了過來,各自掏出鑰匙打開了一層又一層的門。
容氏一族,祖上幾代顯赫,到了容瑕祖父一輩,容家在大業的名聲幾乎到達了頂峰。當今陛下年幼時,容瑕祖父還是太子太師,雖然陛下登基後不久,祖父便病逝,但是陛下仍舊追尊其爲帝師。
容氏庫房中,堆滿了曆代容氏族人留下來的财産,容瑕從架子上拿下一個烏木盒,擦去上面的灰塵,打卡了盒蓋。
盒子裏擺了一套血玉制成的首飾,發钗、耳墜、手環、臂钏、額墜、玉佩,每一樣都殷紅如血,卻又帶着難言的美感。
容氏祖上曾有人任過前朝的大官,并且娶過前朝的公主,所以容瑕這一脈,細論起來,還有前朝的血脈。隻是先祖娶公主的時候,還是前朝鼎盛時期,前朝覆滅的時候,容氏也無人在朝中爲官,所以盡管新朝建立,容家人再度進入朝廷,也從未有人懷疑過容家人的忠心,反而覺得容家人血脈高貴。
這一套血玉首飾,據說便是那位公主的嫁妝之一。容家人喜詩書,不好享樂,所以這些華貴的東西,便都封存在了庫房中。
很小的時候,容瑕跟着母親進庫房時,便覺得這套首飾美極了,可是從未見家中哪位女眷戴過,那時候他曾偷偷失落過,隻是怕父親責罰,從不敢把這件事說出口。
蓋上烏木盒蓋,容瑕順手另一邊架子上取了一個硯台,便抱着盒子出了内庫。
靜亭侯府,班淮見了嚴茗。
嚴茗以爲班家人也會像大長公主一樣,說什麽都不會見他。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班家人不僅很快見了他,還給他奉上了熱茶。這在往日隻是最基本的禮貌,但是對此刻的嚴茗而言,他竟感動至極。
“小嚴大人,”班淮坐在上首,表情看起來十分嚴肅,“請問今日來,有何貴幹?”
“晚輩是來向貴府緻歉的,舍弟與家母莽撞,給貴府與郡主帶來麻煩,嚴氏一族十分愧疚,隻是家父病重,無力起身,便由晚輩代家人來向貴府緻歉。”嚴茗放下茶杯,走到屋中央,一撩衣袍單膝跪了下去,“女兒家名節何其可貴,我嚴家行事不當,當給郡主行禮賠罪。”
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若是向别人跪下,無異于天大的屈辱。嚴茗作爲嚴家的嫡長子,嚴家未來的繼承人,卻當着班淮的面跪下了,姿态可謂是低到了塵埃。
班淮看着規規矩矩跪在自己面前的嚴茗,扭頭看裝作認真喝茶的班恒。
班恒側了側身,沒有出聲。班淮瞪了他一眼,他放下茶杯走到了嚴茗身邊。
“嚴大人不必行如此大禮,”班恒最近一段時間跟着班婳鍛煉身體,身體雖然沒有強壯多少,但是力氣卻漲了一些,嚴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沒有扭過他,被他從地上拔了起來,“有話坐着好好說。”
嚴茗這幾日一直沒有休息好,整個人看起來仿佛老了好幾歲,再不見往日的風度翩翩。
“請侯爺讓晚輩見郡主一面,讓晚輩親自向郡主緻歉。”
班淮淡淡道:“恐怕……沒這個必要了。”
“晚輩知道,如今說再多的道歉話,都不能彌補郡主受到的委屈,鄙府也不敢奢求郡主真的原諒我們,”嚴茗苦笑,“隻求能見郡主一面,述說我們的歉意,晚輩便足矣。”
班婳站在門外,聽着嚴茗帶着倦意的聲音從屋内傳出,帶着婢女走了進去。
“小嚴大人見小女子,不知有何貴幹?”
嚴茗回頭,整個人有些晃神。隻見一個穿着血色繡紅梅擺裙,頭戴紅玉珠額墜的絕色女子從外走了進來,她的出現,讓門外所有的人物與精緻都變得黯淡失色起來。
她身後跟着好幾個美婢,猶如衆星拱月般進了屋子,他似乎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這是陌坨香,附屬國進貢的香料,因爲量非常稀少,所以能得到陛下賞賜的女眷也非常少。
“見過福樂郡主。”嚴茗規規矩矩地向班婳行了一個禮,這個禮行得極爲标準,看不出有半點不情願或是敷衍。
“小嚴大人不必客氣。”班婳垂下眼睑,接過婢女端來的茶盞,染着丹蔻的手端着茶杯,隻略沾了沾唇便放了下來,嚴茗看到她的手上捏了一塊錦帕,然後用錦帕擦了擦殷紅潤澤的唇。
他收回視線,把頭埋得更低:“在下今日來,是向郡主緻歉的。”
“緻歉?”班婳歪了歪頭,似乎這個時候才用正眼去看嚴茗,“我早說過了,我與你們嚴家不共戴天,你不必給我道歉,我也不在意這些。”
嚴茗心底一沉,對着班婳深深一揖,“嚴某自知此事錯得徹底,不敢奢求郡主寬恕。願郡主身體康泰,青春永駐,美如天上皎月,餘生歡喜無憂。”
班婳聞言輕笑出聲,單手托腮看着嚴茗:“小嚴大人竟如此會說話,隻可惜我這個人有些奇怪,最不愛聽别人說漂亮話。”
這嚴家人真有意思,做的事情前後矛盾,真不知道他們聰明還是愚蠢。這個嚴茗這麽會說話,卻不會好好哄自己的夫人陳氏,陳氏被婆母弄得流産,恐怕也是傷心到了極點,所以才下定了決心與這個男人和離。
同床共枕好幾年,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卻掉了,對于陳氏來說,不知是多大的苦痛。
班婳很慶幸自己是個郡主,不用在嚴家的威逼利誘下嫁進門。陳氏那般溫婉的女人,尚不能在嚴家過上好日子,又何況是她呢?
美麗的女人,無論做什麽動作都是迷人的,即便她的表情裏帶着諷刺,即便她的語氣也不溫柔,但是天下間沒有多少男人在這樣的美人面前,能夠真正的發怒。
當然,二皇子那種腦内有疾的人例外。
嚴茗正欲開口說話,班家的管家走了進來。
“侯爺,成安伯府護衛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