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一個包着頭巾,披着羊毛絨大披肩的胖老太太出現在我面前。
見到老太太的那一刻,我出現了短暫的失神。
這就是麗達的媽媽嗎?
我張了張口,想叫聲媽媽。但嘴唇動了幾下,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要知道我現在雖然是麗達的身體,但要讓我管一個陌生的女姓叫媽媽,我還真叫不出口。
而老太太也一臉詫異地看着我,也沒有說話。
就在現場氣氛尴尬異常的時候,屋子裏突然傳來一個清脆的童音:“外婆,是誰來了?”
我朝屋子裏看去,一個身材瘦小穿着黑色呢子外套的的孩子,站在客廳裏仰着天真的小臉望着我。
這就是麗達的兒子嗎?我不禁細細地打量起來,他長得可真夠漂亮的。白淨的瓜子臉,彎彎的眉毛下面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他和我對視時,那雙有靈氣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微笑時,嘴角還微微上翹。再配上腦後的那條金黃色的麻花辮,活脫脫就是一個美人坯子。
我正打量着孩子,突然感覺哪裏有點不對。
麻花辮子……
麻花辮子……
麗達生的是個兒子,頭上怎麽可能會紮個麻花辮子,這分明就是女孩子的打扮嘛。
“軍人同志,請問您是來通知我們疏散的嗎?”
耳邊響起老太太的聲音,把我的思維一下拉回到了現實中。我幾乎在幾秒鍾内,就搞清楚了一件事:我認錯人了。幸好剛才沒有貿然貿然開口叫人,否則這丢人就丢大發了。
我穩定了一下情形,回答說:“老太太,我不是來通知你們疏散的。我是到這裏來看我的媽媽和兒子,聽别人說,她們就住在這棟樓裏。”
“是嗎?!你媽媽叫什麽?”
我又開始冒冷汗了,這個問題還真把我問住了。成爲麗達後,雖然我繼承了她許多記憶,但卻始終不知道她媽媽的名字。就如同中國那個時代的農村,絕大多數的人和自己的母親生活了一輩子,卻始終叫不出自己母親的名字一般。
不過該怎樣回答老太太的問題,我已經胸有成竹。我避重就輕地說:“我媽媽和兒子是戰争爆發後,才來列甯格勒的。我兒子叫阿利克。”
“原來您是阿利克的媽媽啊!”還是客廳裏的小姑娘爲我解了圍,她興奮地對她外婆說:“外婆,以前我聽阿利克哥哥說過,她媽媽是個軍人,叫麗達。”
“對對,小姑娘,你真聰明。我就是麗達。”
老太太的臉上露出微笑,把身體讓到一邊,熱情地說:“原來你就是阿裏克謝娜的女兒啊,快點進來吧。”
我猜測她說的應該是麗達媽媽的名字,便暗暗記住了這個名字,以後再去别的地方找麗達媽媽和兒子時,就能派上用途了。至于面前這位老太太,她的名字,我已經通過樓下的那位婦女知道了。
客廳的家具很少,除了一張圓桌和兩把圈手椅,便什麽都沒有了。柳霞老太太招呼我在一把圈手椅坐下後,自己也坐在了另外一把圈手椅裏,看着我歉意地說:“對不起,麗達,家裏沒有什麽吃的招呼你。假如你不介意的話,我給你來一杯紅茶?”
我點點頭,沖她道謝說:“謝謝您,柳霞。我在外面走了這麽久,人都快凍僵了,正想喝杯熱茶暖暖身體。”
柳霞去倒茶的時候,我把手裏的布袋子放在桌上,把槍靠在椅子便,然後招呼小姑娘過來,把她抱起來坐在我的腿上,撫摩着她的頭發,拍拍她的肩膀,問:“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葉卡捷琳娜。您可以叫我卡佳。”
“卡佳,你和我的兒子阿利克,是不是挺熟啊?”
“是的,麗達阿姨。”看起來卡佳是個很活潑的孩子,她爽快地叫着我名字,說:“阿利克和阿裏克謝娜奶奶以前住在隔壁的單元,我經常和他一起在外面玩。後來姥姥不讓我随便出門後,我就很久沒見過他了。”
“姥姥爲什麽不讓你出門啊?”我覺得和小孩子溝通起來,還是蠻輕松的。
“姥姥說,外面在打仗。一顆大炮彈落下來,不光會炸死人,就連房子也會被炸塌。我們以前很多一起玩的小朋友,就是被炮彈炸沒了的。”卡佳說這話時,語氣平淡,就好像在和我講書裏的童話故事一般。
沒等我發出感慨,柳霞就端着兩杯茶走進了客廳,她的腳步跨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茶潑出來。她把一杯茶放在桌子的邊上,讓卡佳從我腿上下去後,把另一杯遞給了我,說:“麗達,請喝茶吧!”
杯子裏的茶冒着熱氣,我把茶杯端到嘴邊,吹了吹,然後輕輕地喝了一口。茶裏沒有放糖,喝起來略微有點苦。對喝慣了必須放糖的紅茶的我來說,這茶真心不好喝,我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柳霞也許是發現了我蹙眉的表情,歉意地說:“麗達,對不起,家裏什麽都沒有了。連紅茶裏放的糖也沒有。”
我放下茶杯,環顧客廳,說道:“這客廳裏好像沒什麽家具。”
柳霞臉紅了紅,說:“沒辦法,天太冷了,多餘的家具都被我劈了當柴燒了。”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說:“家裏不光沒有暖氣,連電和水也停了。因爲幾次降低食物配給标準,人們吃不飽,每天都有上千人餓死。我年紀大了,吃得少,還能勉強維持下去。不過就算如此,我除了去領配給的食物,其餘時間都躺在床上,以節約體力。你現在喝的茶,都是我回家路上撿回來的碎冰燒開泡的……”
“您知道我媽媽和兒子的下落嗎?”她說的這一切,我在冰上運輸線時,偶爾會聽那些疏散路過的居民們提到隻言片語,當時隻是感慨不已。現在和還被困在城裏的居民聊天,才知道饑餓嚴重到了什麽情況。不過沒辦法,這畢竟是在戰争期間,政斧方面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每天有數不清的載重卡車和雪橇在不間斷地往城裏運糧食,同時還在不停往城外疏散多餘的人口,以降低食品的消耗。乘她說話停頓時,我忍不住插嘴問了一句。
“麗達,你來晚了。你的媽媽阿裏克謝娜和兒子阿利克,原來住在隔壁的單元,因爲房子在炮擊中被炸毀,所以在新年前就疏散了。”
“您知道她們疏散到什麽地方去了嗎?”
柳霞搖搖頭說:“不知道。現在的疏散工作,不同于戰争初期。那時候區蘇維埃的工作人員會挨家挨戶給疏散人員送火車票時,會通知大家什麽時候疏散和疏散到什麽地方。而如今,那些政斧人員隻是來通知說一聲,說明天安排你疏散,到某某地方集合,然後有專人帶領居民們從冰上運輸線離開城市。”
聽說麗達的媽媽和兒子疏散出城了,我心裏松了一口氣,隻要能離開列甯格勒,那麽生存的幾率就提高了許多,等将來有機會的時候我再去找她們吧。
我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杯子,站起身來,對柳霞說:“柳霞,謝謝您告訴我媽媽和兒子的下落。”說着,我拿起桌上的布口袋,打開袋口,從裏面取出煉乳、薩洛、方糖和兩包面包幹,一一地放在桌上。“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您收下。”
柳霞看到放在桌上的食物,一下就愣住了,接着拼命地擺手,連連說:“使不得使不得,這些東西太珍貴了,我不能要!”
我看了看站在旁邊的卡佳,伸手去摸着她的頭,說道:“爲了卡佳,這些東西,您一定得收下。”說完,又從袋裏拿出兩根灌腸,塞進了卡佳的小手裏。
柳霞撲過來抱住我,哽咽着有些語無倫次地說:“謝謝你,親愛的。麗達,你是好人,我會永遠感激你的。聖母瑪利亞會保佑你,保佑你找到你的親人的。”
我摟了一下柳霞,然後輕輕地松開,提起桌上的布袋和椅子旁的步槍,說:“再見了,柳霞。”又低頭看着手裏抓着灌腸的卡佳,“還有你,可愛的卡佳。祝你們好運!”
離開這棟樓後,我如釋重負,總算了了一樁心事,雖然沒有找到麗達的媽媽和兒子,但至少兌現了當初我對她的承諾。
因爲臨近河邊,風大就感覺到特别寒冷。我豎起大衣領子,把帽子拉得更低些,順着來路緩緩地往回走着。
看見路邊建築物的牆上,除了貼着不少的宣傳畫,還張貼有一些手寫的啓示。我好奇地湊過去看了幾張,無一例外地都是願意家裏珍藏的東西,來換取少量的面包。其中還有一個,說願意用帶全套家具還能住人的房子,還換取兩隻鴿子……
看到這些形形色色的啓示,我苦笑着搖搖頭,又繼續往前走。
剛要從剛才的過街通道經過時,突然聽到了通道裏傳來一個有氣無力地聲音:“軍人同志,請您等一等。”
我停住腳步,剛才過馬路時走過的那條通道望去。一位腳步蹒跚的老太太,順着台階一步一頓地走了上來。我剛想問老太太叫住我有什麽事情,瞅見她懷裏抱着的那條棉褲,我立刻想起原來她就是那位用棉褲換面包的老人。
我微笑着問她:“老媽媽,您叫我有什麽事情嗎?”
她慢吞吞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把棉褲遞給了我,喘着氣說:“軍人同志,這是您的棉褲,請收好。”
我從剛才給老太太面包,到現在返回,起碼耽誤有一個小時,而老太太卻一直冒着嚴寒在這裏等我,就是爲了把棉褲給我。我不禁有些感動,我把她遞過來的棉褲推了過去,說:“老媽媽,這棉褲你還是收回去吧,我用不上。”
老太太沒說話,再次把棉褲遞過來,我又推了回去。老太太垂下頭,用右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低聲地說:“願聖母瑪利亞保佑你!”
“老媽媽,這麽冷的天,你出來賣棉褲,可要小心被凍傷啊。”
聽到我這麽說,老太太突然抹起了眼淚,哭哭啼啼地說:“老伴前天去領食物時,身上的配給證被小偷偷走了,全家的配給證啊!全被偷了。離月底還有幾天,家裏一點吃的都沒有,不想點辦法的話,全家人都要餓死。”
“該死的小偷。”我心裏暗罵了一句。記得在《淮海戰役》裏,随軍撤退的居民爲了不餓死,用一個金镏子才換了一個大餅。而此時的列甯格勒,一包面包幹換相同重量的黃金,也不是這麽難事。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我怕擋住别人的路,略微往路邊讓了讓,繼續聽老太太講她自己的悲慘遭遇。就在這時,我突然覺得手裏提着的布袋子被大力一扯,随即脫手而去。看着一個包着頭巾的男人從我身邊沖了過去,手裏抓着我那個布袋子向前狂奔。我手指着男子逃跑的方向,除了嘴裏不停地發出一連串的“哎~~哎~~哎~~”聲外,别的什麽都喊不出來,更不用說追上去了。
“發生什麽事了?”這時從通道裏上來三個穿着軍大衣戴着面軍帽,挎着步槍的戰士,大聲地追問着。
我這個時候總算回過神來,指着逃跑的男子,對戰士們大聲說道:“搶劫!是搶劫。那人搶了我的東西。”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我目瞪口呆。一名戰士拉了一下槍栓,把槍舉到頭部的位置,略一瞄準,便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另外兩名戰士向前追了幾步,半蹲着又舉槍射擊。
那個搶劫的男子,估計是餓得太厲害,體力不支,都跑了好一會兒了,才跑出四五十米。戰士們的第一輪射擊落空了,第二輪射擊便擊中了目标。我看見男人身體往後一仰,便撲倒在地,手裏的布袋子甩出去老遠。不過命中他的那槍應該不是緻命的,他倒在地上後,還向那個布袋子的方向爬了幾下。
戰士們見命中了目标,把步槍往肩膀上一挎,沖了過去。他們的手臂上都有紅色袖套,應該是在附近執勤的巡邏隊,機緣巧合下正好趕上了這次搶劫。
驚魂未定的我聽見老太太在一邊興奮地喊:“打得好,小夥子們,把這些該死的壞蛋統統打死。”聲音聽起來不像剛才那樣有氣無力,而是底氣十足。
我告别老太太,提着步槍朝戰士們追過去。隻見兩名戰士把那個受傷的人架起來,拉到牆邊站好。剩下的那名戰士舉起槍,對着搶劫者毫不猶豫地開了一槍。然後兩名戰士一松手,那人的屍體就軟軟倒在雪地裏。
開槍的戰士把槍背好,從地上撿起布袋子,走到我面前,向我立正敬禮後,報告說:“指揮員同志,這是您的東西,請收好。”
我接過布袋子時,摸了摸自己的衣領,發現扣得嚴嚴實實,軍銜是被擋住的。可能是我身上挎的公文包和腰上别的手槍,才讓他确認了我指揮員的身份。我問:“爲什麽要開槍把他打死了?”
“報告指揮員同志,有命令。”戰士有些緊張地回答說:“對于那些被抓獲的小偷和搶劫者,巡邏隊有權就地槍決。”
“你做得對,戰士同志。”知道了剛才的老太太的遭遇後,我對巡邏隊的處置方式非常贊同。亂世用重典,在被圍困的列甯格勒裏,這些小偷和搶劫者,爲了自己能生存生存,卻把自己的同胞推向了死亡,他們和那些是用炮轟和饑餓殺人的德國人是一丘之貉。
我從失而複得的布袋子裏拿出三包面包幹,分别遞給了三名戰士。對于我的贈予,他們感到驚訝,先是困惑不解地謝絕了,但在我的堅持下卻急匆匆接過面包幹揣進了自己的大衣兜裏。因爲他們知道,在如今的環境下,多吃一片面包,就能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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