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屋外的雪地上,看到東北方向有多處火光,把天空映成了一片紫紅色,還不時地傳過來隆隆炮聲,好像夏天的悶雷一樣在天際滾動。但是我無法了解戰事的真實情況,不知道這是我軍還是德軍放的大炮。
身後的雪地上傳來咔咔地腳步聲,由遠而近。我轉過頭去,借助屋子裏透出來的燈光,看清隻有薩波丘克獨自一個人走了過來。他的身後既沒有報務員,也沒有剛才的那個老太太。“我的報務員奧爾洛夫在哪?”我沖他高聲地問道。
他指了指遠處的一棟房子,說:“我倆把老太太送回她的房子去了,奧爾洛夫正陪着他,我怕你擔心,先回來向您報告一下。”
“你覺得我該如何處置阿吉?”我見周圍沒有外人,也就不繞圈子,開門見山地問他。
“處置阿吉?爲什麽要處置阿吉?”他聽我這麽一問,有些詫異地盯着我,不以爲然地說“阿吉隻是殺死了一個陪德國人睡覺的女人,又不是在戰場上當逃兵。您已經關了他的禁閉,這樣的處罰就足夠了,還要怎樣處置他啊?”
聽他這麽一說,我也知趣地閉上了嘴,文化差異太大,國情也不同,所以很多事情的處理方式也有着天壤之别。如果在另外一支軍隊,對阿吉的處理方式我早已爛熟在胸,就是先把全村人都召集到曬谷場,向他們聲淚俱下地檢讨自己禦下不嚴,才發生了這樣令人痛心的事情,爲了嚴肅軍紀必須嚴懲兇手。接着再一揮手,立馬會有兩名戰士把五花大綁的阿吉押了過來,等我曆數完他所犯的罪行後,就押到一旁去槍斃以平民憤。雖然會有人爲他求情,讓我看在他曾經立下過赫赫戰功,希望能功過相抵饒他一死,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這時也許會有個别的村民被感動,站出來來爲他求情。但是爲了體現我軍軍紀嚴明,最後我還是會揮淚斬馬谡,他始終是難逃一死。不過他在臨死前通常會喊上幾句諸如“弟兄們幫我多殺幾個鬼子,”“每逢清明時在我墳頭上燒幾張紙”之類的套話。但在這個國度裏,發生了這種事情,對兇手最重的處罰不過是關上幾天禁閉,然後再臭罵一頓了事。在戰争中死亡的人數以萬計,誰會爲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之死而大做文章。
我歎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對薩波丘克說:“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出發去偵察呢。”他向我敬了個禮,轉身正準備離開,我趕緊又在後面補充一句:“記得讓盧金四點來叫醒我。”
回到屋子裏,我看了看剛才曾一度坐過的木床發呆,坐是一回事,但是讓我躺在上面睡覺就是另外一碼事啦。雖然德軍下士和年輕姑娘的屍體都已經搬走,床上和地上的血迹也清理幹淨了,但我始終感覺屋子裏彌漫着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如果要讓我在這張才死了人,還是兇死的人的床上睡覺,我可沒那個膽量,我還怕半夜做噩夢呢。思前想後了半天,還是坐到了電報機前的圈手椅裏,然後趴在桌上閉目養神。
盧金中士在規定的時間把我叫醒,我簡單地洗漱過後,來到了屋外,看見小分隊已經集合完畢。除了被關禁閉的阿吉,其餘的八名戰士都在這裏。
我提着槍在整齊的隊伍前走了兩個來回,突然覺得去偵察用不了那麽多人,便開始向他們發出一系列的命令:“奧爾洛夫,這次偵察你就不用去了,留下來和集團軍司令部随時保持聯系。”
“是。”他大聲地回答着我。
“薩斯喀,萊昂傑夫,”我沖着隊尾叫着另外兩名戰士的名字。
“到!”兩人異口同聲地答應着,向前邁出了一大步。
“你倆留下負責看守阿吉,不準他離開一步。聽明白了嗎?”我這樣安排是因爲這兩名戰士一直和阿吉在一起,彼此間的關系相對要好一些,讓他們看管阿吉,相信兩人不會有爲難阿吉的行爲。
“是。”兩人回答得非常幹脆。
小分隊在森林裏走了沒多久,天空便開始下雪。天氣可真冷,風夾着雪粒打在我的臉上,象針尖刺骨,象小刀割面,我們吃力地在沒膝深的積雪裏艱難地行進着。在這漫長的路上,等待着我們是什麽?會遇到些什麽敵情?會遇到什麽樣的敵人,狡猾的還是愚蠢的?這都是事先無法料定的。
“中校同志,我們休息一下吧。我們這樣在黑暗中冒雪前進,很容易迷路的。”盧金中士湊到我的耳邊,低聲地提醒着我。
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戰士們,雖然看不清楚大家的面孔,但可以清晰地聽到後面戰士粗重的喘息聲,看來大家都累得夠嗆。于是我果斷地向後面下達了命令:“原地休息,等天亮了再走。”
戰士們七手八腳地把雪扒開,開始修砌起雪牆來。我用望遠鏡觀察了一下遠處的地形,隐隐約約地發現前方好像有條公路,不過路上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車輛和行人通行。低矮的雪牆砌好後,我們都蹲在了後面躲避寒風。在短暫的沉寂之後,開始有人低聲說起話來,借以打發時間等待黎明的到來。
“盧金中士,您在部隊裏待了多長時間了?”因爲這裏靠近公路,雖然暫時沒有車輛通行,但爲了防止暴露目标,我還是壓低了聲音說話。
“三年了。”盧金也同樣壓低聲音回答我。
“以前打過仗嗎?我的意思是,在這場戰争爆發前,您打過仗嗎?”
“打過的,還曾經在戰鬥中負過傷。”
“在什麽地方打的?是哈拉哈河嗎?”聽他說以前打過仗,我理所當然地想到當年讓朱可夫一戰成名的諾門坎戰役。
“不是,是在布列斯特地區。”
“布列斯特?你跑到那裏去做什麽,打德國人嗎?”布列斯特這個地方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要塞裏的守軍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仍舊在堅持戰鬥,所以一聽到這個地名,就讓我感到非常地驚奇。
“恰恰相反,中校同志。我們不是到那裏打德國人,而是和他們會師,消滅我們共同的敵人——波蘭法西斯。”說到這裏,他開始努力地回憶起來:“我記得那天是1939年的9月17日,我們和德國國防軍在布列斯特勝利會師,俘虜了上萬的波蘭士兵,并在25日舉行了聯合閱兵儀式。”
“啊!”他所說的一切讓我大吃了一驚,這是怎麽回事啊?怎麽蘇德軍隊會在波蘭的領土上會師啊?布列斯特要塞不是一直是蘇聯的領頭嗎?
沒等我想出個所以然來,突然一陣汽車的馬達聲由遠而近地傳過來,打斷了我的思路。我趕緊站起身來,循聲望去,隻見從遠處開來幾輛帶篷的卡車,強烈的車前燈,在黑暗的夜色中,射得老遠。這些卡車先是順着公路開,開了一段路,然後突然掉頭直朝我們隐蔽的地方開了過來。
“奇怪,這些德國人想幹什麽?”我不禁自言自語地說道。
“不會的,我們是臨時決定在這裏隐蔽的,德國人絕對猜不到我們會在這裏。”盧金趴在我身邊,眼睛注視着敵人的車輛,輕聲地對我說道,同時打開了手中沖鋒槍的保險。
我低下頭,沖着蹲在雪牆後面的戰士們低聲吩咐道:“大家做好戰鬥準備!”
“是!”戰士們答應一聲,繞過雪牆趴在了雪地上,紛紛打開了手中武器的保險。
“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開槍。”雖然我剛才命令大家做好戰鬥準備,但不清楚德軍這幾輛的卡車上究竟有多少人,我擔心有誰會忍不住貿然開槍,一旦我們隐蔽的地點暴露了,那樣就不得不和優勢的德軍打一場硬對硬的遭遇戰,這可就有些得不償失啦。所以我才會補充一句,打算觀察一下情況再見機行事。
亮着燈的卡車,慢騰騰地在森林裏行駛着,借助汽車的燈光,我意外地發現原來在森林中間,居然還有那麽大的一片開闊地。
卡車搖搖晃晃地在行駛了一段距離,便停了下來。四輛卡車一字排開,都沒有滅掉車燈,在車前的雪地上照出一個寬大的蒼白的扇面。
車停穩當,随即從車上跳下的不少穿着軍大衣,戴着鋼盔,端着沖鋒槍的德軍士兵,他們下車後,迅速地跑步到車前站成了一排。
“他們這是要幹什麽啊?”盧金在我的耳邊輕輕地問。
看到德軍排隊的這種陣勢,我也是一頭霧水,搞不清他們究竟想幹什麽,隻是緊緊地握住手中的沖鋒槍,一聲不吭地盯着前方的這些德國兵。
就在這時,從車後走出五個衣衫褴褛的人,由于隔得遠,光線又暗,隻能勉強看出是我軍的戰士,至于是些什麽人就無法看清楚了。他們有的頭上纏着繃帶,有的柱着拐杖,被德國兵用槍逼着,在沒膝深的雪地裏艱難地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很緩慢。
“啊!他們要殺人,我們怎麽辦?”耳邊又傳來盧金低而焦急的聲音。
我隻是盯着前方,依然是一言不發。我心裏清楚地知道自己擔負着什麽任務,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面前的德軍至少超過五十人,憑我們六個人能打得過他們嗎?如果聽任感情行事,後果不堪設想。但是我看到眼前的一切,還是忍不住心跳加快,握住沖鋒槍的手,也因爲緊張而抖個不停。
五個人背對着我們,在德軍的卡車前面站成了一排。這個時候從右邊第一輛卡車的駕駛室車門打開,從上面下來一個戴大檐帽的軍官,向着被俘的我軍戰士走過來。我目測了一下距離,不超過四十米,我們這裏任何一個人開火,都可以輕松地把他撂倒。看着他朝我們這邊越走越近,我幾乎就要忍不住沖隐蔽在旁邊的阿古明特下達開火的命令了。但是我最終還是忍住了,我低聲地向周圍的戰士們複述我剛才的命令:“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開槍。”
德軍軍官走到了被俘戰士的前面看了看,然後轉身走到了一旁,高舉起右手,向他的士兵們大聲地發号施令。随着他的号令,德軍士兵紛紛擡高了沖鋒槍的槍口。
“敵人要開槍了,我們怎麽辦?”盧金焦急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
“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開槍。”我有氣無力地重複這空洞的命令,這些即将倒在敵人槍口下的人,都是自己人,都是我們的同志。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敵人殘酷地殺害,卻不能加以援救,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痛苦的事情嗎?……
随着德軍軍官的右手猛地劈下來,士兵們手中的沖鋒槍猛烈地開火了。五名戰士劇烈地抽搐着無力地癱軟下去,一頭栽倒在了雪地上。
“該死的德國鬼子。”我聽見身邊盧金低聲地罵了一句,扭頭一看,正好看見他把沖鋒槍架在了雪地上,閉上一隻眼睛瞄準前方的敵人正準備開火。我一把抓住他的槍管,低聲地呵斥他:“我不是說過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槍嗎?你想違抗命令嗎?”聽到我這樣說,他無力地松開了手中的沖鋒槍,狠狠地一拳砸在了雪地上,把頭埋進雪堆無聲地抽泣起來。
德軍行刑完畢,那個軍官又走上前,拔出手槍沖着倒在地上的幾名戰士每人補了一槍。确定沒有人能活下來以後,他才轉身招呼士兵們上車。等德軍全部上車後,卡車掉過頭又順着原路開走了。
我看着卡車上了公路,開出大概有兩三百米遠的距離,便立即從隐蔽的地方躍起身來,提着沖鋒槍不顧一切地向前猛沖,率先撲向被槍殺的幾名戰士的遺體。
幾名戰士躺在微微發光的雪地上,身下的血迹正在慢慢地擴大。盧金上前把第一個戰士的遺體扶起又放下,把第二個戰士的遺體扶起又放下,……等翻遍了五名戰士的遺體後,他跌坐在雪地上,帶着哭腔說:“他們都犧牲了。中校同志,您爲什麽不讓我開槍啊?”他說這話時,我瞥見周圍幾名戰士的臉上也露出不滿的神情,紛紛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中校同志做得對,”沒等我說話,旁邊有人先開始爲我辯解:“在當時的情況下,德軍比我們多好幾倍,我們就算開槍,也不一定能救下他們,還白白地把我們這支小分隊搭了進去。”我向說話的人一看,原來是薩波丘克。
“中校同志,如果不是您一再下令不準開槍,我至少能打死好幾個該死的德國鬼子!”也許是看見戰友在自己面前犧牲,憤怒、悲傷沖昏了他的頭腦,他的情緒才會變得如此的失控沖動,居然敢當面頂撞軍銜比他高出許多的我。
“你是老戰士了,别像新兵一樣那麽容易沖動。”我低聲地批評着他。
他站起身來,用惡狠狠地目光盯着我,吼叫着:“你沒看見該死的德國鬼子剛才都幹了些什麽嗎?”
“拿上我的沖鋒槍,”我把手中打開保險的沖鋒槍扔給了他,冷笑着說:“德國鬼子的卡車還沒有開出多遠,你可以追上前殺個痛快,我帶全體戰士們掩護你!去啊,去殺光他們,爲這些遇害的同志們報仇。”
盧金握緊沖鋒槍的雙手顫抖起來,我接着說道:“去吧,不用考慮我們以後要執行的任務,也不必考慮小分隊的其他人,他們會照顧好自己的。”
盧金向四周望了望,原本支持他的那些戰士看到他的目光望向自己,紛紛地向他搖搖頭。最後他無助地望向了我,突然把槍往雪地上一扔,抱着頭蹲在地上低喊道:“他們不是人,他們簡直是一幫畜生!”
薩波丘克彎身撿起了沖鋒槍,同時拍拍盧金的肩膀,輕聲地說:“起來,朋友!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我們的同志不會白白地犧牲,我們一定會爲他們報仇的。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等着我們去完成。”
“明白!”盧金咬牙切齒地站了起來,抹去臉上的淚水,走到我的面前立正敬禮,向我道歉說:“對不起,中校同志!剛才我太沖動了,以後我一定會堅決地服從您的命令的。”從薩波丘克手中接過我的沖鋒槍,在遞給我的時候,又補充了一句:“我是絕不會放過剛才那幫德國畜生的。”
“阿古明特,犧牲的都是些什麽人?”看見盧金已經安撫好了,我便問蹲在地上查看犧牲戰士身份的狙擊手。
“中校同志,從他們的領章看,都是些政工人員,其中還有一位團政委呢。”阿古明特擡頭回答我。
聽到說是政工人員,大家都沉默了下來。我明白大家突然沉默的原因,在整個蘇德戰争中,政工人員始終是一個不讨好的角色,他們對軍事一竅不通,但卻擁有軍隊的絕對指揮權。有些戰役之所以會輸得那麽慘,和一些政工人員在戰場上的瞎指揮也分不開。
記得我當初還在列甯格勒的軍醫院裏養傷時,曾在餐廳裏認識了一名坦克兵少尉。他曾向我談到過有關政工人員瞎指揮的事情。當時他們團奉命向德軍進行反擊,但因爲燃料和彈藥的不足,部隊集結後遲遲無法發動進攻。就在這時,一名政治委員來到了部隊裏,不由分說地把團長叫去臭罵了一頓并開槍打死了他,然後讓副團長接替了團的指揮,立刻向德軍陣地發動進攻。副團長沒有辦法,隻能率領全部的坦克發起了自殺沖鋒。很多坦克開到一半的路程,就因爲沒有燃料被迫停在了戰場中間,成爲德軍飛機和反坦克火力的靶子。少尉所駕駛的坦克也被德軍的反坦克手炸毀,除了他以外,其餘的乘員都犧牲了。給我講完這個故事的第二天,這名坦克手少尉就失蹤了,直到我出院都沒有再聽到他的半點消息。
“我們該怎麽辦?”盧金問道,可能是發現剛才犧牲的都是不讨人喜歡的政工人員,所以他也變得猶豫起來。
“畢竟都是我們的同志,”我雖然心裏也很讨厭這些政工人員,但是身爲一名校級軍官,很多該說的場面話還是要說:“挖個坑把他們安葬了吧。”
我先安排阿古明特和薩波丘克去公路邊警戒,然後才讓剩下的人挖坑。雷斯達耶夫和斯戈裏亞兩人一起動手,先用工兵鏟挖開厚厚的積雪,再使勁地鑿開凍得堅硬的土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挖出一個能容下五個人的淺坑。盧金上前搭手,把五名政工人員的遺體逐一放進了坑裏。
掩埋好他們的遺體,并在墳上做上了記号,以便将來可以辨别。辦完這一切,我把小分隊集合了起來。我站在墳墓前,帶頭向這些犧牲們的同志們默默地行了個莊嚴的軍禮,等其他的人也敬完禮後,才率領小分隊繼續向着那不可知的目的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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