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鳥語花香,蝴蝶紛飛。
一隻斑斓的彩蝶順着支開的菱花木窗飛進屋子,好看的翅膀撲閃幾下,便停落在了它喜歡的一處,收攏了顔色豔麗的翅膀,不再亂動,似乎是一副享受的樣子。
沈婳肩頭一癢,懶懶翻了一個身,不用睜開眼睛,她也知道估計是蝴蝶又把她當花兒采了。
冬日還好些,一到初夏,她身上便會有女兒香散出,味道淡時似悠悠茉莉,濃郁時如夜來香荼蘼,尤其是睡覺後微有細汗冒出,整個屋子就像開滿了花朵,香氣彌漫,常常擋不住蝴蝶誤入香閨,擾了清淨。
沈婳并不打算理會,她實在有些疲憊,想繼續睡覺。她從杭州來到京城,足足行了兩個月的路程,期間又因爲水土不服,病了半個多月,一衆跟随的侯府侍從才知道沈家雖然家道中落,沈大姑娘倒是個嬌滴滴的小姐身子,受不得半點委屈。
她途中生病是真,但兩三日就好利索了,隻不過瞧那些婆子丫鬟懶散輕視沈家,便故意在船上多拖了幾日病情,耗的一群吃飯住慣北方習俗的下人叫苦不疊,再不敢輕視沈婳,隻想盡心盡力的伺候讓她快些好起來繼續上路,更多的則是被沈婳的一身嬌氣震懾住了。
沈婳知道,那些侯府下人見慣了京中貴女,若她在路上寒酸畏縮,這些下人便會有恃無恐,甚至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如今沈婳這般折騰了半月,便是讓這些下人意識到,小姐就是小姐,落了水的鳳凰也不可能是山雞,沈家雖家道中落,那也是小姐。
沈婳嬌不嬌氣自己不知,但她并不是得理不饒人的性子,見他們有所收斂,才“病怏怏”的上了船。
一個月的水路,半個月的馬車颠簸,終于在昨個夜裏進了城,半夜三更侯府的總管事迎她入府。
蝴蝶不飛不動,沈婳越發懶的趕它走,丫鬟紅玉卻從外室蹬蹬的跑進來,揮着一把描金繡花的蒲扇将彩蝶扇走,随後揉揉發酸的眼睛笑着道:“姑娘,您繼續睡會兒吧,我給您瞧着。”
沈婳累,她自己帶來的丫鬟估計更累,心疼她便不想睡了,讓紅玉伺候自己洗漱起床。紅玉應了一聲,給自家姑娘遞鞋梳發,沈婳瞧床面前擺着雙陌生的櫻色繡花鞋,鑲了一圈飽滿的珍珠,說不上來什麽心情。
紅玉解釋,“剛才侯府的丫鬟送的珠钗衣物,我瞧姑娘還睡着,就沒讓打擾,那邊傳話說辰時用飯後,讓姑娘穿戴好去老夫人那見見人。”
沈婳若有所思的點頭,鞠水洗臉,接過紅玉遞來的幹帕子,坐在鏡子前将一頭長長的黑發撥弄到身前,歪着腦袋自己拿了梳子順發,就像往常在沈家晨起一般閑聊,“除了侯府的丫鬟還有他人來過麽?”
紅玉是個知心人,懂自家姑娘的意思,他們千裏迢迢從江南來到京城,無依無靠,侯府是過世夫人的娘家,也是姑娘唯一的親人,沈家落沒不假,老爺是沈家獨子,到了姑娘便沒了香火延續。
老爺和夫人相繼去世後,沈家沒有男丁持家,姑娘那時候還小又是守孝期間沒法許人,就獨自撐起沈宅,秋冬衣衫厚重的時候,姑娘就穿上老爺年輕時的長衫,扮作男子去官衙公辦縣堂做先生的助教,幹的是又累又辛苦的雜活兒,掙來的錢總算能維持府中生計。
趙知縣與老爺是舊時,常常幫襯,才得以瞞着身份去縣堂做活,姑娘相貌出衆,誰知趙知縣是個人面獸性的僞君子,幫後輩是假,色心是真,擾的姑娘不得安甯,虧的姑娘态度強硬,礙着名聲趙知縣才有所避諱收斂色心,可暗地裏幾次使壞差點毀了姑娘的清譽。
沈家搖搖欲墜,今年尤其的不好過,熬到三月,京城侯府忽然來了人說要接姑娘入府住,姑娘在杭州是呆不下去了,趙知縣逼的緊,主仆二人便收拾行囊,将宅子暫時托了鄰家看管,悄悄的随着侯府的人去京城,姑娘這三年來過的多苦多累,隻有她這個近身丫鬟知道。
姑娘一定是希望侯府能有親人來看看她罷,昨個夜裏太晚,還能說都都睡下了。
可是這一早上……
紅玉眼圈紅了,垂着眼眸替姑娘失望的搖搖頭,不敢表現的太明顯,沈婳卻無謂的笑了,隻是紅玉低着頭并未及時瞧見。
再擡眸時見自家姑娘拿着梳子慢悠悠的,甚至略帶懶散的順着長發,眼神有些漫不經心,不知道在想什麽。
紅玉怕姑娘初來侯府心思重,趕緊接過她手中的梳子替她挽發,“姑娘可别難過,不必介意,興許是府中的規矩與咱們江南不同,夫人,姑娘們還都未起身子,我剛打水的時候,聽幾個丫鬟議論說起來,說侯府兩年前也接來了一位表小姐。”
“與姑娘境遇相似,還要年長姑娘一歲呢,是老夫人二女所出,也就是咱們夫人的姐姐,那位表小姐的父親在邊關,二夫人去世後,老夫人不忍心讓表小姐受苦,便将她從西北接到侯府住。”
“吃穿用度都是按照府中嫡小姐的月例發放,都說老夫人可是當嫡孫女疼愛的,咱們姑娘同那表小姐一樣與老夫人是一脈所出,血濃于水,又是新入府,姑娘脾氣好,樣貌嬌俏,老夫人和侯府夫人一定也會萬分疼愛姑娘的。”
說完已經替沈婳挽好了一個清新脫俗的發髻,紅玉笑着看向鏡子裏面的人,她詩讀的不多,就聽着外面唱曲的念時記住兩句,眉如翠羽,膚若凝脂,腰如束素,齒如含貝,用在自家姑娘身上一點也不爲過,姑娘樣貌出衆,無需特意打扮已經傾城,如今又來了侯府,将來在京城選個好人家定是不成問題的。
紅玉欣慰了一瞬,就呀的一聲叫了出來,“姑娘脖子上什麽時候出了疹子?!”
沈婳聽到“疹子”,毫無半點吃驚,摸了摸脖子讓紅玉不要驚慌,自己對着鏡子仔細一看,疹子有些已經蔓延到耳朵周圍,紅紅的一片,因爲先前頭發遮着不容易看到,現在都挽了起來,就明顯了很多。
她剛才還在猶豫要不要将身上的疹子去掉,疹子發出是因爲她塗了特制的藥膏,現在手裏捧着的瓷瓶就是解藥,隻要她在發疹子的地方塗一塗,雖然說今日不會完全見好,但也不至于更嚴重,再發到臉上。
過個一日就全消下去了,這種藥還是她在途中遇見一個江湖郎中,停船上岸時用唯一的錢買的,路上又悄悄的在手臂窩處試驗過,才敢真正用的。
而侯府的态度她已經瞧的很明白了……
有些事情紅玉不知道,但是沈婳心裏清楚。
紅玉是沈婳六歲那年被沈家買來的,與沈婳一般年紀,伺候多年隻知道夫人是侯府的三小姐,可紅玉并不知道夫人與蕭氏侯府并無血緣關系,隻是養女而已,沈婳就更不是他們的親外孫女了,又怎麽能像那位也失了娘親的表小姐一樣被人疼愛。
沈夫人過世三年,侯府那邊毫無動靜,對杭州沈家不聞不問,就連發喪的時候都未曾有近親之人過來幫襯吊唁,隻來了一個侯府地位還算持重的媽媽,對沈婳說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蕭老侯爺年事已高,身邊離不開人。
這樣的侯府,這樣的蕭家,這個時候卻突然接沈婳入府,沈婳又怎麽會不懷疑,不是因爲親情,那就肯定另有目的。
沈婳心裏一陣冷笑,侯府她并不喜歡,隻是趙知縣那個禽獸色胚不是她一個孤身的弱女能對付的,來京城她是迫不得已,初來時她還抱了幾分希望,希望蕭家也許記起還有那麽一個養女,可到現在沈婳接受了現實。
“你去跟老太太那邊的管事丫鬟說,我身上出了疹子,怕有傳染,暫時不能去瞧她老人你家了。”
紅玉點頭,心裏擔心,她并不知道沈婳想的事情,真的以爲姑娘是水土不服,路上不是還病了幾日,身子弱着呢,“那姑娘就先歇着,我這就去,再請個大夫過來。”
沈婳沒告訴紅玉,不是信不過她,是怕紅玉知道後又驚又怕,表現在臉上,既然蕭家人另有算計,她就一定要爲自己争取時間,盡快弄清楚侯府的境況,每走一步都必須小心翼翼。
她放下手裏的解藥,從匣子裏拿起另一瓶紅色的藥膏,打開盒蓋子,挖了一指如血一般泛着晶瑩的藥膏,點在了臉上。
尤其在臉頰,額頭上多抹了些,藥膏涼絲絲,抹上去會有些痛,沈婳抿了抿唇,還是忍着将藥膏一點點的塗勻了。
她的膚色本就白皙如雪,瞬間就泛了一層不自然的绯紅,沈婳看着自己的一張快要毀容的臉,無聲的歎息,她正是豆蔻年華,自然更愛惜容貌,可……隻希望别浪費今日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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