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他跑來跑去的蘇刑,還殘存着些許的希望,低聲道:“要不,咱們再跑城市信用社試試?”
“老徐在的城市信用社已經被處置了,咱們比較熟悉的信托投資公司全部停業整頓,如今連銀行都不行了……”
“那就找天*津的銀行。”蘇刑急不可耐的說。鍾漢楠天*津駐海南辦事處的,也就是天*津的幹部,派到海*南來給政府賺錢的。93年的海*南地産投機裏面,多的是這樣的人。正因爲如此,國家的調控才能如此好用,一招釜底抽薪,就把海南地産的流動性給搞沒了。
鍾漢楠隻是搖頭,道:“天*津的銀行早就被警告了,他們不敢。”
蘇刑嗤之以鼻:“有什麽不敢的。”
鍾漢楠呶呶嘴,道:“海*南發展銀行就被關閉了,系統内通報,你說天*津的銀行怕不怕。”
“咱們給他們兩分利借錢的時候,他們就不怕了!”蘇刑心裏在滴血。月息兩分是年息24%,對蒸蒸日上的地産公司來說,算不得什麽,但如今想想,那是每年上千萬的利息啊!
别說1000萬了,現在就是有10萬塊,蘇刑都滿足了。
鍾漢楠早就沒有了往日的激情,隻能搖頭,道:“2分息是友情價。聽說有幾十家城市信用社要被處理,你如果還有辦法,就弄點現金,留着防身。”
“咱們的賬戶,在銀行還能取出錢來?”蘇刑笑的坐在地上,滿是苦色。
“銀行肯定不行了,把車賣了吧。”
“車?”蘇刑嘩的跳起來,大聲道:“我大奔才到兩個月。”
“現在賣掉還能得點錢,等銀行貼封條了。可就什麽都沒了。”鍾漢楠籲了一口氣,爬起身來,道:“現如今,什麽都沒現金好用。”
“賣就賣吧。”蘇刑扭頭往外走,到了路邊的大奔旁,眼神專注的像是看着情人似的。
93年的奔馳車,不光是泡妞神器,更是辦事神器。有着一切宵小避讓的屬性。
蘇刑以前曾經開過一段時間老爹的奔馳e 0,那是國内組裝的第一批奔馳車,隻分配到部級官員,他能得到實屬不易。剛剛買到的這輛奔馳則更厲害,編号w140的豪華s系列,在國外也是難得的好車。要不是海*南的生意蒸蒸日上,蘇刑根本想都不敢想買這樣一輛車。
光是爲了等車,蘇刑就等了三個月,那叫一個日思夜想。
賣掉它?
蘇刑暗暗歎了一口氣,憤慨的想:憑什麽我做生意。就正好遇到國家調控。
憑什麽銀行收緊銀根,就要收我的貸款。
鍾漢楠慢吞吞的走了過來。()咳嗽一聲,道:“走吧,到公司收拾點東西,能賣的就賣掉好了,趁着還有人接手……”
“說不定熬一段時間,咱們還能回來。咱們名下有5份地産,最少值6個億……5億是肯定。”蘇刑打斷了鍾漢楠的話。
鍾漢楠苦笑:“5億的話。誰現在會買?”
“上個月,咱們可是計劃10億才抛售的。”
“沒有人買,也就是一塊地罷了。”
“逼急了。我就建成樓再賣!”
“誰買?”鍾漢楠本身就是天*津銀行的人,因爲懂金融,才被市委看重,派到了海*南。因此,他對自己面對的地産崩潰,明明白白。這已經不是土地值多錢的問題了,而是信心的問題。沒有人會掏錢購買包賠不賺的土地的。
當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也因爲他賠的是國家的錢,雖然沮喪,雖然軟弱,雖然後悔,但還是願意正視現實的。
蘇刑就不同了,他不光賠了自己的錢,銀行的錢,還要承擔海量的銀行利息。93年的銀行利息,比 13年的高利貸利息都要高,即使有通貨膨脹的存在,但對還不上利息的人來說,超過 %的貸款利率,仍然是相當恐怖的。鍾漢楠的話,顯然不能讓蘇刑高興。
他上了車,重重的關上車門。
鍾漢楠搖搖頭,也跟着上了車。
蘇刑的車,開的搖搖擺擺。他的心思已經不在路面上了。
到了租賃來的寫字樓前,蘇刑一腳刹車,将他的大奔釘死在路邊。自從得到這輛車以後,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粗暴的對待它。
既然馬上要賣給别人了,也就不用愛惜了。
蘇刑這麽想着,推門下車。
剛剛關上門,一群人就湧了上來。
“蘇老闆,我們的工程款,什麽時候給啊!”打頭的包工頭面目黝黑,臉有憂色。
蘇刑眼一瞪,道:“黑五,你的工程款年末才到,急什麽?”
“蘇老闆,工地都停工了,你給了我們工程款,我們也好回家啊。”包工頭擋在路上,隻是不讓。房地産破産,虧的最多的是國家,最倒黴的卻是工人。建築工程款的拖欠向來是有傳統的,海南的欣欣向榮,使得許多包工頭都允諾了一兩年的回款時間。當房地産崩潰以後,他們的損失之大,簡直令人難以承受。
幾個人眼巴巴的望着蘇刑,讓他瘆得慌。
鍾漢楠從後面下來,啪的關上門,喊道:“都做什麽?想要錢,可以,等我們下個月的賬到了。要不然,你們這錢就别想要了!”
他當然是在騙人了,這也是商人們常用的技巧。等到下個月,自然會換上一個新的說辭。
工人們猶豫再三。
下個月有錢的希望,總比徹底沒了希望好。
包工頭黑五更是緊張。如果對方不給錢,他就要自己給工人發錢了。前段時間,就有一個包工頭要錢沒要到,眼瞅着回鄉不能,心一橫跳樓了。
黑五手下的工人,也差不多都是鄉裏鄉親的。要是拿不回錢,他也不敢回家去。
嘴唇抖動兩下,黑五小心的道:“老闆。多少給點吧,兄弟們都沒錢了。”
“說了是下個月,就下個月給,下個月都等不到?”鍾漢楠又呵了一聲。如果說蘇刑還對土地價格報有一點點希望,他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因此一分錢的現金都不願意給。
“你們大老闆做的生意,随便給我三瓜兩棗的……我們做了小半年了,工程款還一毛錢都沒給呢。就算留尾款。也該給一點吧。”
“下個月來拿錢,你現在要,财務上也沒錢不是?”鍾漢楠換了一個和藹的表情。
“多少給點……”黑五也不知該說什麽。
“這樣吧,我到财務給你問問,有多少算多少,沒有我也沒辦法。行不行?”
“那……好吧。”
鍾漢楠點點頭,一馬當先往辦公室去了。
蘇刑跟在後面,對鍾漢楠的騙術佩服之至。财務上自然是沒錢的,公司的賬戶都被銀行給凍結了,少數的現金也不敢放在公司裏。如今的公司财務,就像是被舔過的盤子一樣幹淨。
工人們哪知道這些。一窩蜂的跟進去,又被擋在了門外。
兩人進到辦公室裏,鍾漢楠就開始打電話,準備将所有能賣的東西都賣掉。
蘇刑眼見這樣的情況,隻能将自己埋在沙發裏。
不多時,等待室裏的工人開始敲門:“老闆,老闆。”
“知道了。再等一下。”鍾漢楠捂住電話,說完要說的話,才低聲對蘇刑道:“老王那邊也不行了。快點籌錢。”
然後,他才打開門,繼續編起了瞎話。
蘇刑懶得動一下。幾天前,他好像還是個億萬富翁似的,今天,他竟然變成了負債累累的窮漢,以至于要把新車賣掉。
沒多久,門外傳來了争吵聲。
鍾漢楠一分錢都不拿出來,黑五自然是不行的。房地産商的困局,大家都看在眼裏,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個人,再不肯放棄。
争吵中,蘇刑偷偷溜出了寫字樓。
他的大奔還是很好賣的,w140是剛出的車型,正常訂購少說得要三五個月的時間,他的要價又低,很快就有人來看了。
房地産商倒了黴,那些做建材生意的,買賣機械的商人隻要沒參與投機炒作,手上總有些餘錢。
“給你個整數,50萬,車我提走。”看車的老闆開出的價格連腰斬都算不上。
蘇刑憤恨不已的道:“新新的車,50萬不可能。”
“你看吧,要是被銀行拖走,就一毛錢都沒了。”人家也知道地産商的窘境。
事實上,對有錢的商人來說,搜羅失敗者的财富,再轉賣出去,未嘗不是一門好生意。
“再加點。”
“沒的加了,你問問别人,這個價格,不錯了。”這個價格當然是白菜價了,但此時此刻,能拿出50萬的人,确實很少。
“太少了!”蘇刑的眼神在其他人臉上巡遊,希望找到一個開價高點的。
商人們豈會讓他如願,雙方讨價還價的聲音越來越大。
突然,樓上的一扇窗戶打開了,黑五探出頭來,看了兩眼,就怪叫一聲,沖了出來。
都到賣車的地步了,這家公司的情況怎麽樣,誰不知道。
在蘇刑搞清楚狀況之前,黑五擠開人群,一屁股坐進奔馳裏,再也不走了。
讨債持續了好幾天時間。
幾個工友晝夜看護奔馳車,直到蘇刑湊足了錢給他們。
蘇刑和鍾漢楠疲憊不堪。
最終,銀行收走了公司所有的資産,甚至沒有留給他們回程的機票錢。
這還是蘇刑和鍾漢楠的身份特殊,銀行把他們欠的錢當作了呆賬。一些不走運的公司代表,甚至上了法庭。
随着6月的結束,海*南的天氣越來越難挨,地皮和房産的價格也是一路狂跌。所謂的價格,其實早就失去了意義,隻是一個個賣家的期望數字罷了。
這種時候,又哪有買家願意進場的。
蘇刑逃也似的回到了北*京。
2億多元的負債,以及大起大落的投機過程,令他心力憔悴。
回到家中,見到母親王麗梅,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小聲問:“爸呢?”
“去上*海了。”王麗梅的表情有點古怪。
“他怎麽跑上*海去了。”蘇刑随口說着話,就準備回房間去休息。最近一些天,他連睡覺的都睡不踏實。
路過客廳,他又習慣性的摘了一張報紙下來,展開看了一眼,就定住了步子。
《中國青年報》的頭版頭條,赫然寫着:産業革命——記中國民營公司大華船業的奮鬥與成功。
蘇刑真想吐一口老血,昏過去算了。
昏不過去,又不得不認真的看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