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高5米多高的江南造船廠工會活動中心,是去年落成的新建築,也是最近兩三年來,船廠落成的唯一一座大型建築。
頂部的透明天花闆,是工會活動中心最顯著的特征,因這個設計,它還得到了一屆魯班獎。
榮尚國很喜歡這座工會活動中心,有事沒事就在裏面開會。
職工表彰大會在工會活動中心開,黨委擴大會議也在裏面開會,老幹部活動和領導活動,也在工會活動中心。
這一次,輪到會計師們,在這座代表着最後榮耀的建築物内奮鬥了。
榮尚國集中了江南造船廠半數以上的會計師,共248人,用以評估公司價值。這些會計師,不光有主廠的會計師,還有下面的分公司和子公司的會計師,再加上數量衆多的三産公司的會計師,數量龐大冠絕全集團。
然而,這場評估,從一開始就變成了噩夢。
股權、折舊、設備、現金、土地、貸款、人員、技術種種,糾纏在一起,令人叫苦不疊。
許多年輕的會計師,來到這樁威嚴莊重的工會活動中心的時候,還很興奮。
如今,剩下的隻是滿腔的疲憊和自我懷疑。
這樣的評估,遠遠超過了他們的能力。
93年可不比ri後。此時,中國一腳邁進市場經濟的大chao,各行各業都陷入了人才匮乏當中。
與鈔票和資産直接相關的會計師,老早就證明了自己是一種jing貴的生物,不說比大熊貓少,但絕對比國産nai牛的數量少。
雖然每個單位好像都有會計師,但在90年代初,各單位的會計師多是半路出家的初中高中生。中專畢業的會計師,已是許多單位的香饽饽了。令人如癡如醉的北*京戶口,上*海戶口,在90年代的正經會計師眼中,不過是普通的紙片罷了。
如中船集團這樣的企業,大學畢業的會計師,往往用不了兩年,就能升上高位。到了江南造船廠這樣的企業,要糾集起一票百多人的會計師已相當困難,248名會計師,幾乎讓江南造船廠下屬的企業财務停頓。
但是,江南造船廠可是有上萬名工人,資産數億元的大企業。
而且,就像是一切國企那樣,江南造船廠内的子公司權屬關系複雜。它們有自己的醫院,學校,自己的小鋼廠。小運輸隊,大食堂和大型服裝加工廠。除此之外,三産公司從園林栽培到手套制作,應有盡有,配套的儀器廠,塑料廠,電纜廠,皮具廠。木器廠,通用機械廠全都是幾百上千人的大企業。有母公司源源不斷的訂單,這些企業就像是蘇城當年呆過的勝利機械廠一樣。産值不高,規模不小。
可以說,90年代的江南造船廠的财務狀況,比 10年資産百億的江南造船廠還要複雜。
對會計師來說,評估審核現在的江南造船廠,就像是評估審核一個城市,而非一個企業。
江南造船廠甚至有他們自己的廠區工程隊和廠區清潔隊,小車班和大車班的資産項目,也比一個中心城市的公交系統來的複雜。
以江南造船廠此時的規模,就是把四大行派一個過來,也要頭痛萬分。
要是國外的企業,那些小型的子公司都有年報季報,公司财務整理的妥妥當當。90年代的國企可沒有這樣的說法,大到萬噸水壓機,小到辦公室的文具,都要重新核實。
船廠的主業自不必說,核實那些三産公司,得費多少jing神。
一個每小時薪水300美元的會計師,窩在一個三産辦公室裏,估計一個星期都整不完那些亂七八糟的資産和文件,等他整理結束,這種三産公司就可以把自己賣掉,用來支付會計師薪水了。
江南造船廠請不起國外的會計師,他們甚至沒有請國内會計師的意思。
于是,船廠自己的會計師,就隻能在無盡的數字和無窮的文牍中掙紮。
好像永遠都沒有一個界限似的。
“王科,約束xing固定成是什麽?”榮尚國剛剛走進工會活動中心,就聽見很低的詢問聲。
被稱作王科的會計師就在四處遊走,聽到有人問問題,馬上過來,看了看,道:“你核算的這部分,管理人員薪酬和折舊費算是約束xing固定成。”
“培訓費和研究開發的開支就不算了?”
“是。”
“哦……”
聽着這樣的對話,榮尚國隻能拍拍腦門。
就算不懂會計,他也知道,問問題的家夥,水平不夠。
但那又有什麽辦法。
他最好的幾個會計師都在做輔導了,如今看來,工作效率确實比他們自己做要高,但能高多少,實在難說。
回答完問題的王科用手揉着脖子,正好看到榮尚國,不一僵。
他沒有直接打招呼,而是小跑了兩步過來,才悄然道:“榮總,來了。”
“怎麽樣?能跟上進度嗎?”
“怕是,不行了。”王科以前都沒怎麽見過榮尚國。自從開始評估廠子開始,他就天天見榮尚國了,見的多了,畏懼也小了。
榮尚國臉繃的很緊,問:“延遲多久?”
“這個不好說。”王科根不敢給準話。他們現在連主業的盤點都沒完成。
榮尚國也不是第一次這樣問了,得到類似的回答,也極無奈。
見他心情不是太遭,王科小心翼翼的道:“三産公司太亂了,盤點浪費的時間,比主業還要多。其實,大華出,把三産公司剝出去,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知道了。”榮尚國悶聲道:“你和其他船廠的會計師有聯系吧,他們什麽情況?”
“三産公司都亂的很,盤點不清楚。”
榮尚國默然。
三産公司根就是一把糊塗賬,好一點的公司是用來安置職工家屬,創造小金庫的,差勁的公司,根就是把三産公司當領導的自留地來經營。
别說是剝離三産公司了,就是盤點三産公司,産生的反彈都很厲害。
因此,雖然大華出要将三産公司從船廠剝離出去,幾個船廠都沒有做。
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政治問題,竟然被專業的會計問題給擋住了。
“榮總。”秘書拿着手機,對榮尚國,道:“闫學燦要來談判了。”
“嗯……”榮尚國摸着腦袋,很是煩惱。評估至今都沒做出來,又怎麽和大華實業談判,難道被他們捏着脖子來談。
“要不,讓他先回去?”秘書猜測着榮尚國的意思。
榮尚國無奈搖頭,道:“你讓他回去,他就去别的船廠了,到時候,别的廠子就占了優勢,叫他來吧,咱們先拖着。”
拖字訣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一向好用,如今也是國企的傳家寶了。給錢要拖着,給貨要拖着,做事要拖着,保修換休什麽的……那是什麽?
榮尚國做了幾十年的領導,拖字訣自然用的爐火純青。
他并沒有避而不見,而是迅速的見了一面,就推說有事離開,既不顯的無禮,也讓闫學燦來不及反應。
雙方的地位差着兩三層,闫學燦也不能強行要求會面。接下來不管是副總出面,還是别的什麽領導,隻要咬定不能決定,就可以将事情拖下來。
令榮尚國奇怪的是,闫學燦似乎并沒有生氣的意思。
一個星期下來,闫學燦依然兢兢業業的。該談判的談判,該請客的請客,白天晚上都沒有休息……
榮尚國首先坐不住了。
他悄悄的約了其他幾個船廠,趁着中船開黨委會的時間,私下裏開了個小會。
平江造船廠、西麓造船廠、南洋造船廠都被請了過來。
幾個人坐在一起,或多或少的交換些信息,也弄不明白蘇城想做什麽。
“他會不會在和外國的船廠談判?”平江造船廠是幾個船廠裏較弱的,總經理患得患失的出一個想法。
邊上的船廠搖搖頭,道:“你别看他在國内厲害,國際上有什麽民企,談判什麽?”
“大華在東南亞已經找了好幾個配套廠,幫他們建了總段廠,要不船隻怎麽做的那麽快!”
“對啊,他們的船做的怎麽樣了?”榮尚國忽然有不好的聯想。
其他幾個人也愣了下。
平江造船廠的總經理期期艾艾的道:“最近都忙着評估的事,險些忘了他們的新船。”
“算一下時間,舾裝也該差不多了。”
榮尚國話音剛落,門就“砰砰”的被敲響了。
“榮總,劉總,李總……”進來的是中船宣傳處的處長,笑眯眯的臉上,帶着一些怪異的神se。
“怎麽了?”
“大華的公函。”
“嗯?給集團的?”
“是。”處長沒有直接說公函内容,就給放在了桌面上。
幾個總經理互相看看,還是讓榮尚國撕開看了。
榮尚國一目十行,然後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道:“大華的第一艘船交工了。”
吸氣的聲音,不約而同。
“這不會是世界記錄吧。”
“最少是中國記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