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刑輕輕的敲響了《中國青年報》副總編李善的家門。他的手上着四瓶茅台,兩條中華煙。
雖然有些肉痛,但蘇刑還是按照蘇城送禮的兩倍分量來置辦了。他的母親王麗珍很支持,說“甯可騰空了家底,也要把蘇城的嚣張氣焰打下去”,并把留給蘇東元的煙酒都給拿了出來。
要不是這樣,蘇刑一個月的工資,還買不起這樣一份禮。他估計,等到把重要媒體的重要人士拜見了,老爹蘇東元的煙酒,也就差不多告罄了。
李善“嘩”的拉開了大門,然後隔着紗門,問:“你找誰?”
這是個中等身材的瘦弱男人,細長的眼睛,薄薄的眼睑,看起來有些孤傲和冷淡。他披着一件土黃色的外套,裏面的毛衣亂糟糟的,脖子裏還鑽出一截淺藍色的棉線衣。
蘇刑活了二十年,從來沒有求過人,此時不自覺的小聲了,說:“是李總編吧,我叫蘇刑,也是北大畢業的,就是來看望一下。”
聽他的口吻,好像是看望退休工人似的。這就屬于個人經曆的問題了,蘇城在穿越前,面試了數十家公司,在生活的壓迫下,煉出了超人的臉皮和膽色,穿越到了80年代,他向着目标沖鋒的過程中,也一步步的鍛煉了自己,做過工人,搞過行政,當了老闆,玩了政治,比許多人一輩子做的事都多。蘇刑卻是在父母的滋養中生存長大的,深夜送禮的事兒,還真是第一次做,一不小心就說錯了話。
李善用細長的眼睛,審視着蘇刑,一會兒才推開紗窗門,道:“進來吧。家裏人多。”
他的語氣平常,主要是不想鄰居們聽見他們走廊裏說話的聲音,才把蘇刑放進來的。李善住的是報社自建的簡易樓,四層高。一面是欄杆走廊,一面就是房子和采光的小窗戶,不光房間裏的牆薄,門前的窗戶身就是透音的。
客廳内果然有好幾個人。蘇刑小心的将煙酒放在門邊,緊挨着暗紅色的電視櫃,然後慢慢的直起身來。
這是個兩室一廳或三室一廳的房子,客廳不小,鋪着塑料的地闆革。顯出家庭的殷實。正對門的牆邊。放着一組黑色人造革長沙發,背後是一面照片牆,密密麻麻的貼着二三十張黑白照和幾張彩色照片。面前是用玻璃闆壓着白色繡邊桌布的茶幾。兩邊各有一個同款黑色單人沙發。
長沙發上坐着個40餘歲的女人,大約是李善的妻子,聚精會神的看着電視裏的《上海的早晨》。聲音開的很小。斜對着房門的一張單人床上盤腿坐着兩個孩子,約莫初一初二的樣子,也聚精會神的看着電視,對蘇刑的到來不聞不問。
李善同樣沒把蘇刑當作一回事,說了聲“坐”,就自己先坐回了藤椅上,然後點了一支煙,又遞了一支煙給蘇刑。
蘇刑坐到了茶幾旁邊的椅子上,背後就是腳踏的縫紉機。他說“我不會”。李善就自然而然的放下了,沒有再讓的意思,問:“你是哪年畢業的?”
“87屆。”蘇刑大聲道。
“聲音小一點,老大在裏屋補習呢。”李善在老婆嚴厲的目光下,嗑了一下煙頭,微微一笑說:“才畢業兩年啊。”
“是。畢業兩年多了。”盡管有母親王麗珍的講解說明,蘇刑還是有種強烈的恥辱心。曾幾何時自己要小聲說話了?不管是上學還是工作的時候,他都沒有如此被動過,送禮更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隻有想到蘇城也有這麽一遭的時候,他的感覺才好一些。
其實。蘇城見面就報身份的,而且前打聽消息。知道不好說話的,還會拉個熟人校友做介紹人。他是中文系的學生,單論個人的社會資源,比蘇刑豐富的多,僅次于蘇東元罷了,所受到的待遇和他是完全不同的。
畢竟,蘇刑的身份隻是蘇東元的兒子。要是放在 年後,許秘書說不定還會主動幫忙,可在80年代的環境下,他就隻能孤軍奮戰了。
李善卻把蘇刑當作是單位或者下屬單位的年輕人,有一句沒一句的給着話。李善的老婆還不時的斜眼看過來,有催促他走的意思,或許是看在鼓囊囊的四瓶酒和冒出頭的兩條煙的份上,她才沒有出聲。
這其實又是蘇刑的一個小失誤,他怕人看到送禮的樣子,所以把禮物包的嚴嚴實實,中華煙和茅台酒尊貴的身軀根不能顯露出來。要不是李夫人有經驗,甚至看不出裏面裝的是酒水還是水果。
蘇刑真想一賭氣走了,晃了一下身子,幹脆說正事,道:“李總編,我聽說大華實業有召開一個記者招待會?我今天來,就是了這件事。”
“那個記者招待會,我們要派資深記者去的,已經定好人了。”李善拍着腦袋想:“你是今年調過來的?我這個人的記性啊,你是在哪家子刊?”
《中國青年報》下面的子刊有好幾個,其中不乏重量級的全國性報刊,包括曾經發表基礎五小報道的《青年參考》報。李善是刊的副總編,因不記得蘇刑了,故而以他是下面哪個子刊新調入的年輕人。
蘇刑聽他說資深記者,以《中國青年報》要着重報導大華實業的記者招待會,不高興的道:“我不是你們的記者,我是中宣部的。”
“中宣部?”李善稍挺了一下腰。
蘇刑觀察到了他的細微動作,心情好了一些,才解釋說:“我不是代表中宣部,我是以個人的身份來,想請中國青年報,不要參加這個大華實業的記者招待會。”
“你個人的身份?”李善心想:你算是個什麽身份。他的腰又塌了下去,靠在沙發上,問:“什麽不要參加這個記者招待會。”
蘇刑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但他又沒有說“我爸是蘇東元”的勇氣,隻能委婉的說道:“這個記者招待會,是一個陷阱,不信,你可以問蘇書記。”
“哪個蘇書記?”
“蘇東元書記。”
李善想了一下,才想明白蘇東元是誰。他心裏吃驚了一下。表面上丁點不露的說:“這是蘇書記的意思?”
“算是吧。”
李善陷入了思考當中,他是年代末的大學生,曆經運動而不亡,又做了中央機關報的副總編,考慮事情已經不單純的是領導意見了。這麽大的媒體報刊,全國屈指可數,正部級的領導卻比小報的數量還要多,要是有一位高級領導打招呼。李善就遵從上谕。他也做不到這個位置來。
報紙一旦付梓,裏面的内容就不可更改了。因此,把握政治是他這個級别的媒體最需要考慮的事。其次才是主管領導。就李善的經驗而言,若是弄錯了順序,就算一時得到好處。長遠來看是要吃大虧的。至于蘇東元這種不同系統的領導,确實需要尊重,卻不能亦步亦趨的聽話,尤其是連張紙條都沒有的情況下。
李善于是笑了一下,推了老婆一把,叫她“泡茶”,然後才道:“蘇書記的意思是,這個記者招待會是個陷阱?”
“記者招待會的内容不實,希望你們不予報導。”蘇刑總算找回了一些自信。一字一頓的說道。
李善“哦”了一聲,繼續問道:“我印象裏,大華實業的報道有四部分,一個是通報他們在阿聯酋開發的瑟坦油田的情況,一個是大華實業的海上鑽井平台的開發和生産情況,第三是中國第一屆國際石油展銷會的情況,第四是大華實業未來的投資情況。蘇書記的意思是哪裏不實。不予報導呢。”
“你怎麽這麽多問題。都不報導不就完了嗎?”蘇刑得到了茶水,拿捏了起來,不滿溢于言表,說:“你是不是收了蘇城的禮,所以替他說話。”
“冤枉啊。”李善不知怎的。想起了運動年代的小将。他看了一眼蘇刑送的禮物,苦笑道:“我剛才說的四點裏面。第二和第四項不論,第一項和第三項,也就是中國在阿聯酋開發的瑟坦油田,以及中國第一屆國際石油展銷會的情況,是團中央指定的報導重點,如果不報導,也是要有理的。”
蘇刑自己就在中宣部工作,知道這樣的規矩,不一怔。如果新聞處或者新聞科安排的重點報導項目,報導力度不夠都是要追責的,否則如何體現領導力和宣傳指導的作用?
不過,這也難不住他,蘇刑腦筋一轉說道:“你們就這一次不報導,下次報導不就行了。這一次,你們就可以說版面排不開什麽的。”
李善卻問:“這兩項是沒問題的?”
“沒問題。”
“既然沒問題,還是讓我們報導吧。否則讓上面知道我們連記者招待會都沒去,肯定說我們工作做的不到位。再者,大華實業記者招待會是已經安排好的,版面都留下了,我突然說不報導了,主編和副主編也會問我的,到時候被查,我也不好解釋。”李善一派老姜色,說着讓蘇刑發愣的話:“其實,具體哪部份不能報導,請蘇書記寫個條子,我們肯定不胡亂報導。”
蘇刑這下知道老爹的意思了。這些“重點報紙”确實聽招呼,但又和其他報紙聽招呼的方式不同。那些普通報紙,哪敢要了條子再聽話的。
他無奈拿出蘇東元寫好的條子,遞給了李善。蘇東元早就知道這些大報難纏,才給他準備了條子。
李善不客氣的展開來看,剛勁有力的鋼筆字,豎着寫了一排字:請酌情安排十月二十三日的報導。蘇東元。
這個話說的莫能兩可,又說的非常清楚。十月二十三日就是大華實業召開記者招待會的時間,但是,隻有經過蘇刑的解說,才能明白他是贊成的還是反對的,贊成多少又反對多少。
李善小心的收起條子,笑了,道:“好。這樣的話,我們就隻參加23号的記者會,報導那兩項。”
“其實,最好就是不要去了。”
“蘇書記都說了要酌情安排二十三号的報導,不去也不好。”李善又露出了狡猾。
“那多謝李總編了。”蘇刑一陣無力,又叮囑:“最多隻報導這項。”
“好。這次記者會,最多隻報導這兩項。”
蘇刑離開李家,渾身乏力,手上還着四瓶茅台和兩條煙。不管怎麽說,李善都不肯收禮,他在裏面又紅了臉,也不願落了面子,幹脆了出來。
想到還要拜訪近十戶這樣的人家,蘇刑更覺腳跟發軟,心裏不禁想:蘇城是怎麽做到的?對了,他在記者招待會裏面,加了人家報紙要重點報導的東西,送禮隻是附帶的。
再想到老爹蘇東元的評論和比較,蘇刑更是覺得不公平,暗想:我這是要阻止報導,比蘇城難多了。
他站了一會,覺得身體冷了,才要往前走,後面又傳來“咔嗒”的開門聲,然後是李善和妻子的道謝聲。
蘇刑仔細聽了一下,知道他們是在送補課的老師,也不以意,正準備開路,忽有“蘇董”兩個字飄入耳中。
過了一會,補課的老師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過來。
蘇刑藏在黑暗處,等補課老師走過了,才慢慢的跟上。
兩人相隔十多米,一前一後的出了家屬院。
之後,就見補課老師站在路邊,不急不躁的等着。
蘇刑看了一下表,晚上9點了,難道還有公交車不成?
正想着,一輛藍色的“面的”停在了補課老師的前面。後面的廂門打開,裏面傳來聲音:“小林今天結束的早啊,順利不?”
“老樣子,今天來了個人,我就早結束了,回去給你說。”補課老師說着鑽進了車廂。
“行。”車廂内卻又有一個人鑽了出來,笑道:“等會小劉,你們兩個大學生是咱公關部的寶貝啊,要不是你們兩個,這幾個高中生,咱還真找不出人來輔導,辛苦你了。”
“沒啥辛苦的,公司都給發加班費,也是工作。”
“對,也是工作。”這位明顯是個領導,趁機對着車廂裏的幾個人搞思想教育:“蘇董上次到咱們公關部來,說的話我現在還記得。不管是政府關系還是媒體關系,都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你們才來公司,可能不理解,我告訴你們,别小看了做家教,這是咱們公關部的創舉。中國人最在乎的就是子女,多大的領導都不例外。你們每天陪領導喝兩個小時的酒,說兩個小時的話,沒有一個星期給領導子女補習兩次功課有用。”
連補習老師都是蘇城的人!
這私生子,真是屬耗子的,無孔不入。
蘇刑氣的掄起煙酒,大步奔着自己借來的車去了。坐在了駕駛座上,他才不經意的想起黑暗中,大華人說的那句話:媒體關系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
想着這句話,再看副駕駛座上的煙酒,蘇刑的感覺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