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刑在後面不陰不陽的笑道:“哎呦,表演隊都弄好了。”
蘇城随意的看了他一眼,卻見蘇刑滿臉都是假笑,像是掩飾緊張似的。蘇城不以意,他緊張才是正常的,中遠船務的紙面成績遙遙領先,現場成績對雙方都很重要。
四名工人依次操作卷管機、火焰切割機等新型機器,小餘在邊上給嶽部長介紹。除了此二人,整個檢查團自始至終都在做記錄。現場評定是要備案的,許多國企合并都會鬧糾紛,80年代的官員**比民衆**多的多。一旦有事,這些記錄就成了重要依據。
賀成鈞直到最後一位操作碳弧氣刨的上來,都緊張的要命。現場檢查說明了工廠對新設備新工藝的掌握程度,它會形成一連串的百分比的數字,最後會與紙面成績相乘。
如果現場檢查得到60%的成績,那新設備的紙面評分就要乘上60%。換句話說,現場檢查說明了工廠的軟件,紙面審核說明了工廠的硬件。
任何一項稀松,都會造成總分過低。結果就是失去合并主體的地位。賀成鈞和蘇城等人拼命高的主要是硬件成績,請來的外國工程師能一定程度上高軟件成績。但是,現場檢查終究要現場的工人來體現,盡管前做出準備,可這就像是考試,能發揮出多少,是無法事先預料的。
碳弧氣刨是焊接工藝的一部分。可以用來刨槽和消除焊縫缺陷。是船舶和石化設備加工常用的技術。但是,它也是一項高技術的工作,通常來說。能做碳弧氣刨的工人,水平都差不了。尤其在1989年的時候,絕對屬于高端技術之一。
蘇城也知道這點。因此稍稍輕松了一些,心想:表演結束就是看純粹的機器了,機器就放在那裏,總不會突然壞了吧……
他這麽想着,無意中看向右側,卻見蘇刑竟是滿臉的嚴肅,近乎有屏息凝視的架勢。
這下子,蘇城也集中了注意力。
出于精神,他向前走了幾步。站在了人群的第二排。從這裏能夠明顯的看到操作台。
一名中遠船務的工作人員走過來,發給每人一個眼鏡。蘇城戴上去又摘下來,太暗。看不清東西。
工作人員不得不再次過來。說道:“蘇董,得戴上眼鏡。電焊傷眼睛。”
“我知道,我想看清楚些。”
“看清楚?哦,要不到側面來看?”對方認識蘇城,給他指了一下左側的位置,那裏有些工人師傅在等着,都是些熟面孔。
蘇城立刻走了過去。差不多同一時間,電焊工也将工件卡死在齊腰位置,準備動手。
這個時候,蘇城正好能夠看到坡口邊緣的粗糙顆粒。他以電焊工要打磨一番,但是,對方已經抓住了碳弧氣刨槍。
蘇城的瞳孔立時一縮。
碳弧氣刨的接觸面必須清理幹淨,處理光滑,它在這方面的要求,比普通電焊高的多。因在工作的時候,碳弧氣刨槍會把鐵水吹起來,像是一顆鐵豆子似的,不斷前進,填補缺陷,完成焊接。
在此過程中,操作工的速度太慢,表面粗糙度過大,很容易就會造成粘渣或刨偏,也就是液态的鐵豆子沒有被吹到正确位置,在車間環境中,鐵豆子會迅速冷卻,變成一塊硬度很高的固體鐵渣。
一旦發生這種情況,焊接就算是失敗了,而且非常明顯。眼下看似專業的小餘能看的出來,就是普通人,跑上去搖晃一下焊接件,也能發覺問題所在。
蘇城扭頭看了蘇刑一眼,見到的是一抹靜靜的笑容,好像智珠在握似的。
來不及多想,蘇城在電焊工動手前,大聲道:“杜師傅太實在了,直接拿了一塊新闆子,這要擦到什麽時候去。”
他轉頭就喊道:“再過來幾個人,别浪費時間。讓杜師傅一個人處理鋼面,不想讓大家吃晚飯了啊!”
蘇城不給衆人發問的機會,從邊上拿了幾個鋼絲刷,放在鋼闆上,就死命擦了起來。一邊擦,一邊說道:“材料的表面清潔,一般是先用化學方法處理,然後在焊接的時候再使用物理情節的方法。如果量少的話,就焊接工自己做,如果量大的話,還可以用機器。今天雖然是演習,不過,真的要一個人有點太浪費時間了,而且和新機器也沒什麽關系……”
跟前的幾個工人聽到蘇城的喊話,才脫下灰蒙蒙的眼鏡,看清楚工件表面的細緻情況。在工廠做久了,基都是多面手。5級的車工有4級銑工的水平一點都不奇怪,4級的電工沒事燒點焊玩也很正常,這刻看到工件的粗糙狀況,都是心中一驚,沖上來幫忙用鋼絲刷清潔。
至此,蘇城才松了一口氣。他擡頭深深的看了看燒電焊的杜師傅,兩人以前是碰過面的,而且還讨論過船上電焊的用法。此刻,杜師傅卻完全沒有了當日的興奮和活泛,傻乎乎的站在邊上,也不知道拿個鋼絲刷幫忙,完全處于令人奇怪的表現當中。
檢查團的人就在邊上,蘇城什麽也不能說,撅起屁股就是拼命的擦。
蘇刑驚訝至極的望着蘇城,好像不認識他似的。的确,面前的蘇城,雖然穿着西裝襯衫,但腿就蹬在架子上,衣角也蹭在工件上,看他的動作,比旁邊的工人還要用力。
寬不到1米的工件,三四個人用鋼絲球狠命的擦,分分鍾就擦的光滑幹淨了。
隻見蘇城最後一個直起身子,望着電焊師傅,說道:“表面清潔好了了,杜師傅。用不用搭把手?”
“不用。我一個人就能行。”杜師傅頭上戴着面罩,看不清表情。
蘇城一步步的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上。
杜師傅緊了緊面罩,身體微微前傾。輕輕一觸工件表面,就聽“刺”的一聲,飛起一片璀璨的焊花。幾有數米的長度。耀眼的弧光如同深夜的煙花,雨後的彩虹,以強烈的對比顯現出鮮活的景色……灼熱的鐵水有若細小的玻璃珠似的,從工件上落下來,在地面彈跳。
密密麻麻的火星,從工件架子下預留的焰口中噴射出來,最長的足有10米遠,氣勢磅礴,仿佛火箭發射時的濺射一般。
若是以場面的漂亮程度來劃分。電焊絕對要排在三甲之列。随着工作時間的延長,噴射火花的焰口籠罩上了一層白煙,簡直如同不停開炮的炮管。讓周圍的空氣都充滿了金屬的味道。濃霧很快包圍了杜師傅,令半個車間如同硝煙未盡的戰場……
須臾。電火花漸漸消失了,一條漂亮筆直的焊縫出現在工件正上方,分片焊接的金屬件穩穩的立在上面。
“很漂亮嘛!”連嶽部長都忍不住贊歎。
“我們的車間頂棚上,安裝了空氣潔淨裝置,以後要成标配。這是我們從國外得到的先進經驗。”賀成鈞不失時機的介紹。
蘇城和小餘同時上前,觀察焊接情況。不一會,小餘向後翹起大拇指,道:“焊縫漂亮,工件均勻穩固,沒有問題。”
中遠船務的工人拼命的鼓掌。杜師傅緩緩的脫下了面罩,用手摩挲着工件,嘴唇嗡動。
蘇城暗地裏歎了一口氣,揪下脖子上的領帶塞入衣兜中。手劃過白襯衫,上面也沾染了油污,蘇城氣的用手正反一抹,幹脆将之畫成了油布。
賀雨薇捂嘴笑了,從後面拿了一件工作服,遞給他笑道:“穿上吧,你像是幹活最多的人似的。”
蘇城搖着頭,将西裝外套脫下來,換上一件黃色的工作服。這樣,他就變成了下身西褲,上身西裝的打扮。
人群緩緩向前移動,繼續參觀新機器去了。蘇城指指他們,道:“你先去看着吧,我在後面休息一會。”
“好吧。”賀雨薇不放心的走了。
這樣一來,現場也就剩下了蘇城和杜師傅。
杜師傅面容枯槁,臉頰貼着骨頭似的。他呆呆的站了片刻,終于發出悠悠的“呼”聲,慘笑道:“蘇董,讓你發現了。”
蘇城“嗯”了一聲,遞給他一根煙。
不用他問,杜師傅自己說道:“我有兩個兒子。老大上的技校,早早進廠工作了,但一直沒分房,眼瞅着要結婚了,廠裏也沒有建房的動靜。這幾年,了老大,我們老兩口是操碎了心,結果,這邊沒弄完,老二也高中畢業了,廠裏隻給解決一個娃的工作,他得在家待工,結果,這小子一天不想着找工作,先找了個媳婦……”
杜師傅慘笑兩聲,道:“你知道,這年頭,咱們工人隻能指着廠裏分房,偏偏最近兩年,廠裏一個勁的進新人,進大學生,半個房子都剩不下來……我找了廠長,最後說是給老大想辦法解決,老二那邊又等不住了,還有結婚的電器,家具……”
蘇城沉默下來。1989年的确是最困難的一年,尤其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工人,面對他們無法理解的惡性通貨膨脹,收入驟然縮水,偏偏責任隻會加重,不會減輕……
“找你的是誰?”蘇城輕輕的問.
“不認識。矮個,吊眉,像是外地口音,丢給我1萬塊錢,還答應給老二找個工作……”
“找了嗎?”
“沒有。說是,說是,結束以後……”杜師傅說着說着,無聲的落淚,道:“我想着,就是刨偏一點,刨偏一點也沒什麽吧……”
蘇城輕拍他的肩,搖了搖頭,隻道:“大華馬上會開工建房,到時候,凡是願意到大華工作的工人都分得到。”
杜師傅眼前一亮,又暗淡了下來,說道:“大華的待遇真不錯。”
“等你退休了,可以到大華來上班。”蘇城淺嘗辄止,又道:“今天的事情,我就當是不知道了。”
“這……”杜師傅一下子擡起頭來。
蘇城笑了笑,起身離開了。幾台機器後面,藏着的老工人也互相看看,悄悄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