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城直起腰來,露出無辜的表情道:“我看底座上的螺絲松了,給它上緊了。”
“底座的螺絲,有說頭的。”老吳剛才是過于緊張,走過來以後,語氣平緩了一些,道:“你上的太緊,驢頭一上一下的,時間久了,不得把别的螺絲給震松了?螺絲要是松了,驢頭掉下來,那要出大事的。”
他說着,從腰裏拔出扳手,上前搭在螺絲上,一擰又一松,卻是“咦”的一聲。
像他這種有 年工齡的機修工,扳手一動,就知道螺絲是松了還是緊了,比什麽測試裝備都有效。勝利油田幾萬台采油機,每周幾千台的檢查任務,幾百台的維修任務,都是這樣的高級工人用手搭出來的。
讓老吳奇怪的是,他明明看見蘇城擰了螺絲,自己上手的時候,螺絲的松緊卻是剛剛好。所以他一擰緊,又給放松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老吳又仔細的驗證了一遍,站起來卻感慨道:“大學生不錯啊,學機械的?”
“不是,見過一點。”蘇城笑了笑。他實習結束就去找工作,然後就穿越到了這個時代,捏着扳手,還頗有熟悉之感。
老吳沒多想,道:“有點樣子。”
“怎麽回事?”隊長窦萬山聽到喊聲,從井下爬了出來。
“大學生會修機子,剛才底座松了,都被他給看出來了。”老吳的學徒工才17歲,性子活潑,每天就巴望着出點事情,現在又哪裏按耐的住。
窦萬山不由的看了眼老吳。
後者點點頭,道:“我看他繞了一圈,搭扳手到螺絲上,這才吼了一句。”
“機子停着,也能看出底座松了?”在場的老工人,一聽就聽出了關鍵。
蘇城憨厚的笑道:“我正好比了比彈線,發現有偏,就正了一下。”
“你怎麽想到比彈線的?”
“我看你們都下井去了,就在磕頭機邊上轉悠了一下,閑的。”蘇城信口而言。他檢查彈線的确是下意識的行爲,但這種行爲的培養,卻經過了系統培養和教育。
在正經的采油機械維護教程中,像是梁式抽油機這種古老産品,早就被人研究爛了。任何一個部位出現問題,都有相應的檢查項目,例如抽油機震動,就應該檢查沖擊負荷,聯接螺絲、底盤或基礎懸空。在1987年的時候,某些國企也許有這樣的研究成果,但大抵是在自己的小圈子裏用的,具體到基層一線,靠的終究是老師傅的經驗判斷。
蘇城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系統的維修手冊,所以用托詞代替。
老吳則感慨的搖搖頭,道:“我在井站 年了,剛才也沒想着去看彈線。”
“人家小蘇是大學生嘛。”窦萬山抹抹臉,又下井去了。
老吳則招呼了蘇城一聲,道:“來,我們一起去檢查減速箱。”
他說話間,就掀開了減速箱的油槽,将裏面給拆了出來。
偌大的箱子中,潤滑油和原油混合在一起,下面隐隐約約的還有碎布頭,沙石以及磚塊。
“怎麽會有磚頭的?”蘇城登時就淩亂了。
“這是油面不夠了,丢點東西進去,能提高液位,上次小黑正好撿了兩塊磚……”老吳說的很自然。
蘇城瞪大眼睛:“是你丢的?”
“這不廢話嘛。”
“那裏面的碎布頭和原油又是怎麽回事?”蘇城拿了根棍子,在減速箱裏攪和了兩下,要不說梁式抽油機易于維護呢,齒輪就在這種環境下工作,一幹就是十幾年,好好的油浴潤滑也變成了戈壁洗澡。
老吳的學徒工小黑呵呵笑兩聲,道:“也是我灌的。”
“爲了提高液位?”
“怕偷。”小黑說的很樸實。
80年代,是油耗子剛剛開始出現,卻又最猖獗的時間。整個渤海灣範圍内,遍布着本土的油耗子和外鄉的油老鼠。潤滑油是很貴的東西,若是商店出售的話,一斤潤滑油頂得上兩斤菜油。油田裏幾萬台采油機,人家偷起來并不費勁。潤滑油混進原油,它就賣不出價錢了,雖然減速器會因此受到一定的磨損,但比油被偷所造成的磨損是小多了。
老吳将油面降了下來,問道:“你們看看,這齒輪怎麽樣?”
“沒有磨損和斷裂,也沒有齒面點蝕和剝落……”小黑怪怪的“嗯”了一聲,道:“這還怪了,齒輪沒事,減速箱怎麽就轉不靈了。”
蘇城回憶着所學的知識,卻将目光放在了軸上。
老吳一直注意着他,此時嘴角露出笑,道:“小蘇,你說說。”
“串軸了吧。既然沒有斷齒,那就應該是中間軸的從動輪與軸的緊固件松了。”蘇城并沒有實際測量,而是完全根據書本知識來判斷。
小黑立刻去檢查,果然發現了松開的部件,不由驚訝道:“你怎麽知道的。”
蘇城聳聳肩,不知該怎麽解釋。這種維修方式其實已經很普遍了,例如電信的絡工程師,就可以在電話中指導用戶解決問題。放大到工廠設備,一個視頻會議也能省下好幾張機票。
他們其實并非技藝高升,而是标準程序做的好。
成熟的産品都應該有成熟的維修指南,根據表象分析出所有的可能,然後進行排除篩選。但這個時期的中國并不追求單人效率,也沒有精力将時間放在職工培訓上。師傅帶徒弟,往往能帶出水平很高的有悟性的高級工,但時間将拖的相當久。
老吳才不管蘇城在哪裏學來的技術,混着機油的手,一把拍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喊道:“咱們隊賺了,來了個大工啊。”
……